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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头-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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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小白正坐在屋里写东西,忽然觉着身后似有什么悉索的动静,回头从开着的房门看出去。隔着吃饭间和灶间,可看见敞开的后门口的弄堂,弄堂里很亮,充盈着午后的光线。门口有一个人,正伸头往里探着。因是背光,又隔得远,看不清是谁,小白以为是个无关的过路人。待要重新回头到书桌上写着的东西里,却见那人很固执地站在门口,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再注意地向那里看去,发现这人是认识的,是妹头的朋友,薛雅琴。他略感意外,站起身迎出去:薛雅琴,你找妹头吗?薛雅琴见他出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说:妹头不在吗?这时,小白已经走到后门口,站在她对面,这会儿他看清了薛雅琴。她脸上重新有了那种瑟缩的表情,眼光犹疑不定地从小白身上滑过,看着他身后黑洞洞的灶间。小白说:妹头在店里面,你去那里找好了。薛雅琴说:好的,我去店里。她斯斯文文的,欲转身离去,又站住了,然后说:其实,我是找你,小白。小白更觉意外,说:那你就进来说好了。她却不肯进去,很有顾虑地伸头看着。小白满腹狐疑,就提议: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他让薛雅琴等他一会儿,进去拿了香烟和打火机,锁上房门,再又出来。薛雅琴则又要小白管自己走,她跟在后面。小白兀自走出弄堂,走过马路,上了前面的淮海路。有几次他回头看,薛雅琴便一躲,好像怕给他看见似的。小白觉得十分滑稽,并且荒唐,但又觉得薛雅琴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他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食品商店,在咖啡座上占了一张圆桌。不一会儿,薛雅琴也到了。他要了两杯所谓奶咖,是用温吞水冲泡的速溶咖啡,知己没有化开,浮在面上,屑屑粒粒的。桌面上铺了塑料薄膜,粘着手和衣服。整个情形都是令人极不舒服的。又捱了一会儿,薛雅琴说道:小白,你好好给妹头说说,但不要说是我对你说的,你就说是你自己说的。小白被她绕口令的话弄得十分厌烦,可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他继续耐了性子听薛雅琴绕,渐渐绕到了主题:这不光是我和阿川的事情,也是妹头和你小白的事情,我思来想去——小白在心里奇怪了一下,薛雅琴会使用思来想去这么个词汇——我思来想去,薛雅琴说,还是来找你小白,你是知识分子,讲道理,也上路,她絮絮叨叨着。小白此时的厌烦远远超过了恼怒和震惊,他想,妹头将他扯到了这般无趣又无聊的纠葛里面,他竟和对面这个顶颟的女人处境相同,实在是不可理喻。他不想再听薛雅琴絮叨,而是转过头四下打量了一番。他想起他曾经和妹头一起在这里吃过刨冰,那时候这里非常清洁,刨冰做得很地道,可算上乘的消费。他回忆起那时候刨冰下面的赤豆,一颗颗又大又饱,非常酥甜。这就是那时代的生活,简单,朴素,但是货真价实。这段往事并没有使他感伤,他一心想着如何尽快摆脱对面这女人。
    极度的厌烦,竟使他一连三天没有向妹头摊牌。他仅仅是比较地沉默了些,其实,已经有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很少话了。妹头早出晚归,还要出门跑码头,他基本是过着单身的生活。但是,妹头是何等样的人?她发觉了不对,由于自知理亏,就格外有眼色。小白的沉默,很像是一种城府,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举动跟在后面。妹头这几天过得很不安,她等待着小白发作。可小白就像哑了似的,无甚表示。后来,妹头甚至以为小白是对此事无所谓的,这就使她心头火起了。这一天,她又要出门了。她告诉小白,她要去南边,小白说:好的。妹头又说,我和阿川一起去的,小白又说:好的。妹头从来没有这样给小白拿住的时候,她只得不讲理了。她蛮横地说:我给你打过招呼了,一切后果由你负责。这句话小白实在听不懂了,可他心里就是厌烦,厌烦,厌烦!他一点没有兴趣和妹头接火,干脆不说话了。妹头把门砰地一声摔上,走了。这一声响倒是把小白摔得清醒了一些,他冷静地想道;怎么还是妹头凶呢?可是,再一想,他又能怎么办?于是,他便想到了离婚。想到了离婚,他忽然就安宁下来,心里一直壅塞着的那股污浊的感觉也褪去了。并且,因他向来是个滞于行动的人,所以,妹头不在家倒帮了他,使他可以不必立即着手离婚这件事。现在,他希望妹头越晚回来越好,反正,他已经做了决定,再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可是这一次妹头却很快就转了回来。她正和小白相反,她决不能让事情这样不明不白着,她一定要搞个究竟。她回来的时候正是早晨,孩子已经让小白的妈妈送去托儿所,小白因为前日晚上开了夜车,还未起床。房间里四处摊着孩子的玩具,换下的衣服。外面的饭桌上放着酱菜,腐乳,冷油条和泡饭,等着小白起床后吃。这是一日中最乱的时刻,叫人意气消沉。妹头这时候进门来,照例拖了鼓鼓囊囊的一大蛇皮袋。小白忽然从床上跃起,将她的蛇皮袋向门外踢去。蛇皮袋臃肿,庞大,而且柔软,他这一脚就像踢在棉花包上。蛇皮袋略歪了歪,没有动。他泄气地回到床上,将被子蒙了头,一言不发。但他的这一发作,还是使妹头满意了,她想:小白你到底不是没什么的!而且,她感到了小白的可怜,小白真的很可怜。她想起他拿了那么小的一个牛奶锅去买油条,油条只能站在锅里的情景,心里软得要命。她走到床跟前,摸摸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一丛乱发,小白一动不动。小白,妹头喊他。小白听见她的声音,忽然感到无尽的委屈,便流下了眼泪。妹头感觉到他的抽泣,也流下了眼泪。她隔了被子抱住小白,哭着叫他:小白,小白。小白开始想挣,挣不动,就罢了。被子把他裹得那么紧,眼泪又哽住了鼻腔和咽喉,闷得简直透不过气来。两个人被里被外地哭了一会,小白终于挣脱了出来。伸出半个身子,停了一会儿,他说:怎么办?妹头说,随便你。小白就说离婚,妹头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的。两人谁也不看谁地坐着。平静了一会,小白正过眼睛,看见了妹头的侧面。夜间旅行,再加方才哭了一场,脸上的脂粉斑斑驳驳,蓝的眼影,黄的粉蜜,红的唇膏,混在一起,成了一张花脸。小白又有点可怜她,就松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妹头冷笑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吗?我算是输给你了,其实,你又是什么好人呢,还不是我抓得紧!小白不禁奇怪地问:你怎么抓得紧?妹头就说出了,每天与他缠绵的真相。小白深深地感觉到受了欺凌,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跳下床,套上裤子,简短而又果断地说了两个字:离婚!
    他和妹头的离婚顺利经过通常的那些手续,有一件节外生枝的事情,就是他们两人的结婚证没有了。在几年前的一次吵架中,妹头把它们撕得粉碎,扔了。谁知道还会有用得着的时候,并且是在离婚的时候。所以,他们只得又补了两张结婚证,才算完。
    他和妹头办完离婚,就好像前嫌尽释了,他问了妹头一句:阿川会和你结婚吗?妹头冷笑道:我要和他结婚早就结了。这话说得固然不错,但毕竟带了一些苍凉。此一时,彼一时,阿川现在是不会和妹头结婚了。男人大都不会和婚外关系的女人结婚,再说,在他们的生意淘里,婚外关系是无所谓的,阿川可能是会对妹头有几分真情,但一旦混入生意淘里,事情也就变了面目。而老婆是可靠的,稳定的。更何况是薛雅琴这样的老婆,凡事都不大计较,一点不妨碍的。她还给阿川生儿子了呢!宁波人是重子嗣的,尤其是阿川这样,父亲早逝,又是独出的儿子。再反过来说,妹头也未必对阿川有真情,单是为了薛雅琴这一层,她就不会把阿川放在眼里。但阿川确是动了她的欲念,这种欲念好像在他们之间埋藏很久远了。当他们头一次发生那样的事情时,两人不约而同的,耳边都响起小时候,阿川的自行车骑向妹头她们的橡皮筋,妹头逼人的叫声:你骑!你骑!你骑!这是翻成普通话的说法,沪语里自行车是被叫做脚踏车的,所以,妹头叫的是:依踏!依踏!依踏!这个踏字发音哒,音更短促:依哒!依哒!依哒!他们耳边响着这声音,有一股施虐和受虐的刺激,加强了快感。这是在南边一个叫东莞的小镇上的旅馆,气候炎热而潮湿,窗外是挤挤挨挨的屋顶,破碎的瓦爿上林立着电视天线,挂着一些肮脏的塑料袋。他们出生并长大的上海,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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