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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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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缓坡中央,站在深埋过膝盖的草丛里,越过视野下方那片红花王国,朝山谷对面的碧绿山坡遥望,那里静静地停着一座白色毡房。在视野左方,积雪的山峰闪闪发光。

那天,我裹紧衣服,找一处草薄一点瓷实一点的地方,遥遥冲着对面那家毡房睡了小半天。中途转醒过好几次,但都没法彻底清醒,仿佛这个地方有什么牵绊住了我的睡眠。直到下午天气转凉了,才冻得清醒过来,急急忙忙翻山往家赶。

经常睡觉的地方是北面山坡的半山腰处。在那里,草地中孤独地栖着一块大大的白石头,形状像个沙发一样,平平的,还有靠背的地方。但却没有沙发那么软,往往睡上一会儿半边身子就麻了——要是那时还贪恋那会儿正睡得舒服,懒得翻身的话,再过一会儿,腿就会失去知觉。于是等醒来时,稍微动弹一下,就会有钻心的疼痛从脚尖一路缓缓攀升到腰间,疼得碰都不敢碰,只好半坐着,用手撑着身子,慢慢地熬到它自个儿缓过来。

那一带山坡地势比较平缓,有时候会有羊群经过(从山下往上看,会看到整面山体上平行排列着无数条纤细的,优美柔缓的羊道),烟尘腾起,咩叫连天。遇到那样的时刻,我只好在羊群移动的海洋中撑着身子坐起来,耐心地等它们全过完了才躺回石头上接着睡。而赶羊的男人则慢悠悠地玩着鞭子,勒着马来回横走,不紧不慢跟在羊群最后面,冲我笑着,吆喝着,还唱起了歌。

——我才懒得理他呢!明明看到这边睡得有人,还故意把羊往这边赶。

在那样的石头上睡,睡着睡着睁开眼睛,方才隐约的梦境与对面山坡上的风景刹那间重叠了一下,紧接着山上的风景猛地清澈了——梦被它吮吸去了。于是对面山上的风景便比我睡醒之前所看到的更明亮生动了一些。

狠盯对面山坡看好一会儿,才会清醒。清醒了以后,才会有力气。有了力气才能回家。否则的话,我那点儿力量只够用来睡觉的,只够用来做一些事后怎么也记不起来的梦。没办法,整天只知道睡觉,睡觉,睡得一天到晚浑身发软,踩缝纫机都踩不动了。每踩两下,就停下来唉声叹气一番。那时,他们就知道我又想溜了。但那会儿还没到溜的时候呢,我老老实实踩了一阵子缝纫机,然后开始做手工活,然后找根缝衣针穿线,然后捏着针半天也穿不进去线,然后就到外面阳光下去穿,然后在阳光下迅速穿针引线,连针带线往衣襟上一别——这才是溜的时候。

我们的家

我们第一次随转场的牧民来到沙依横布拉克那一年,刚刚下车就对这里不抱信心了。那时,这里一片沼泽,潮湿泥泞,草很深。一家人也没有,只有河对面远远的山坡上驻着两三个毡房。在卸货之前,我们想找出一块塑料布垫到沼泽上再卸,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估计给压在那车货的最下面了。而司机又在一个劲儿地催,只好直接把一箱又一箱的食品、百货卸在泥泞的草地上。当卸到被褥铺盖时,阴沉沉的天下起了雨,被子很快就湿了一层。我八十八岁的外婆披着大衣,拄着拐棍,在一边急得想哭,但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后来天快黑了,司机想早早卸了货好早早地回去,就更加潦草地帮我们往那片积着水的草地上堆货。卸完之后,那人水也不喝一口,直接开着车回去了。

我们一家三口三个女人就这样被扔在暮色中的荒野沼泽中。

好不容易翻出一面棚布把淋在雨中的商品和被褥遮盖了起来。准备做饭时,却又找不着火柴了。于是又掀开棚布在那堆货物里翻天翻地地找。找着火柴后,却又找不到一块干燥的地方生火做饭。天又冷,下了雨就下冰雹,然后又下起雪来……天黑透了,柴禾也找不到几根——那样的时刻,没法不教人绝望。

我们三个在棚布下和一堆商品挤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妈站在路边拦车,后来拦到了一辆去附近伐木点拉木头的卡车。在司机的帮助下,我们从林子里拖了几根碗口粗的倒木回来。那个好心的司机又帮着我们将其栽在沼泽里较为平坦的一处,并搭成了架子。然后我们把一大面棚布和一些塑料布搭在架子上,撑起了一个帐篷。终于,我们在沙依横布拉克有了栖身之地。

那一年,来沙依横布拉克的生意人少得可怜,驻扎在这片牧场上的牧民也没有几家。因为那一年刚好要举行一场七年一度的大型弹唱会,所有的人都往开弹唱会的那条沟那边靠拢了。

那一年,雨水出奇地多。连续两个月里,几乎每天都会下一场雨。其中最大的一场雨没日没夜地,绵绵下了一个多星期,中间没有停过一分钟。河水暴涨,道路冲断。

直到八月份,天气才慢慢地缓和过来。草地上干了一些,但那时又开始刮风。几乎每天下午都刮得昏天暗地,把我们家方方正正的帐篷吹得跟降落伞似的,整天圆鼓鼓的。有一天夜里,正睡得香呢,突然一阵急雨点子打在脸上被子上,原来我们可怜的帐篷顶给风雨掀掉了,于是我们全家人半夜爬起来跑出去追屋顶。

在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帐篷里生活(到处都歪歪斜斜的,这里撑一根棍子,那里牵一根绳子。一看就知道这个家里没有男人,搭房子的人一把劲也没有),漏雨是常有的事,也是必须得从容面对的。我们从来就不曾指望过这个小棚能够风雨不动安如山。最大的麻烦则是用来接雨的器具总是不够,所以那一段时间我妈天天都在后悔当初应该多批发点碗来卖。

好在我们都是聪明人,很快就想出好办法来:用绳子把一张又一张零零碎碎的塑料袋子挂在顶篷下面,哪里漏就对准哪里挂上一只袋子,等那个袋子里的水都接满了,溢出来了,于是又在溢出来的地方再挂一只塑料袋。如此反复,直到把那些水一级一级,一串一串地引到帐篷外面为止。虽然这种到处悬满明晃晃、鼓胀胀的塑料袋子,到处都在有条不紊地流着无数支小瀑布的情景(像水电站似的)乍眼看去很吓人,会让每一个进来的顾客先吃一惊再买东西,但真的太管用,太方便了。

不像河那边木合斯家的商店,他们家也漏雨,但他们用了一堆小盆小罐什么的摆在地面上接水。接满后再不辞辛苦地把盆盆罐罐一只一只往外倒。麻烦倒也罢了,更麻烦的是,有顾客进来的时候,很难保证不会一脚踢翻一只摆在门边的罐子。并且来人很难保证不会因此吓一大跳。并且很难保证在跳的时候,不会踢翻另一只,另一只再碰倒另一只……到最后,骨牌一样,整个房间里接水的罐儿非得全军覆没不可。再加上一片乱糟糟的“胡大!”声……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回过头来说我们的办法——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有一次,一个鼓鼓胀胀的塑料袋子不知怎么的突然裂开了,而我碰巧正站在那个袋子的正下方微笑着面对顾客……→文¤人·¤·书·¤·屋←

还有一些夜里,每当帐篷顶篷又被风撕裂了一道缝(我家帐篷的顶篷是那种五彩的编织面料的塑料棚布,很薄,太阳晒久了就会变硬,变脆,所以很容易就会给椽木上没砍干净的树枝茬口戳出小洞来。而这些小洞又很容易顺着棚布的竖丝被风吹成大洞),雨水一串串淌了下来。我们嫌麻烦,死活也舍不得离开热被窝起来收拾它。牵塑料袋又太麻烦了,天又那么黑,伸手不见五指。于是就摸索着,在床板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堆塑料袋子,左一块右一块拼凑着蒙在被子上——只要水不落到身上,管它落到哪里。天亮了再说吧。

那样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幸好还有塑料袋子呀,要不然的话今夜怎么过……幸好塑料袋子是一种不透水的东西——这样看来,就觉得塑料实在太神奇了!平时为什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个呢?它和这山野里任何一种天然生成的事物是多么的不同啊,它居然可以遮雨……它是一种雨穿不透的事情,它不愿融入万物,它是在抵挡着,抗拒着的。又想到那些过去年代的人们,他们没有塑料袋子又该怎么生活呢?他们完全坦曝在这个世界中,完全接受这个世界,就一定比我们更加畏惧世界吧?有关这个世界的秘密内容,他们一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下雨的时候,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好在下雨的时候,哪儿也不用去。最主要的是,不用出去挑水了,天上的雨水就是最好的水。雨在最大的时候,几分钟就可以接满明晃晃的一大桶……

那样的时候,从天到地全是水,铺天盖地地倾倒,几步之外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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