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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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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明晃晃的一大桶……

那样的时候,从天到地全是水,铺天盖地地倾倒,几步之外就不能见人了。真是在哪儿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以我们家的这个小棚为中心、半径三四米那么大的一团……白天好像黑夜,当然不至于黑到点灯的程度,但那样的阴沉狭窄,那样的寒冷——是只有黑夜才能带给人的感觉呀……

雨小一点的时候,我们才可以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可以看到朦胧的山,高处黑压压的森林,还有不远处浑浊汹涌的河——它陡然高涨,水漫上河岸,一片一片向草地上漾开,使那河流看起来宽了十多米似的。近处的草也全浸在水里,与沼泽连成了一片。

就在那时,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闪进来一个人。他穿得又厚又笨,还套着很旧的,已经破了好几处的军用雨衣。他一进来就放下马鞭,从大口袋里掏出毛巾擦脸擦脖子,然后摘掉帽子,斜着抖动,倾倒出明晃晃的水。我们迎面感觉到他那一身的厚重的寒气,于是赶紧把热乎乎的煮鸡蛋介绍给他。他大喜,连忙掏出五毛钱放在柜台上,剥一颗吃了。吃完后,想了想,又慎重地掏出五毛钱,再剥了一颗。

他买了二十公斤喂牲口的黑盐,又买了方糖茶叶袜子之类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还买了两双孩子的雨靴。

最后他数了数剩下的钱,又买了几颗熟鸡蛋,小心地揣在怀里。一定是给家人捎回去的。

他把这些物品小心地装进羊毛褡裢里,排得紧紧的,褡裢两边的重量都分均匀了。再用自己带来的一只厚麻袋把盐打好包,然后把褡裢往肩上一扛,拎上盐袋子,准备出发。我们连忙劝他坐一会儿再走,说不定过一会雨势就小了。于是他又坐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他说雨太大了,如果一直不停的话,等天黑透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马不能赶夜路。于是还是走了。我们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冒着大雨把盐袋在马鞍后绑结实了,把褡裢挂好,取件旧外套盖一盖。然后翻身上马,很快消失进了我们看不到的雨幕深处。

然而过不了多久,雨就停了。沉暗浑沌的世界终于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虽然已是傍晚,但天色反而比白天时亮了许多,就像是今天的第二场天亮。我们都想到,这会儿归途上的那个牧人,一定勒了缰绳,放慢了速度。同时会松开沉重的雨衣,抬头舒畅地望一下天空……

接着是风。雨季绵延了近两个月,七月底,终于全部的雨都下得干干净净。天空猛地放了晴,世界温暖,草原明亮。河水总浅下去,清下去了。草地也清爽了许多。我们又开始天天到河边打水,踩着青草很悠闲地晃荡着去,再踩着青草一口气急步拎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和邻居们打招呼,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新鲜喜悦的。

但是风来了。

风总在下午刮起来。而上午——几乎每一天的上午,万里无云,世界坦坦荡荡,太过平静。仿佛永远也不会有风。

而风起的时候,又总让人觉得世界其实本来如此——世界本来就应该有这样的大风。我在半山腰往下看,再抬头往高处看。我看到全世界都是一场透明的倾斜,全世界都在倾向风去的方向。我的头发也往那边飘扬,我的心在原地挣扎,也充满了想要过去的渴望。

森林朝那边起伏,河朝那边流。还可以想象到森林里的每一棵枝子,每一根针叶都朝着那边指;河里的每一尾鱼,都头朝那边,在激流中深深地静止。

风通过沙依横布拉克,像是沙依横布拉克急剧地在世间奔驰。

我总是会在有风的时候想没风时候的情景——天上的云一缕一缕的,是飘动的。而此时,那云却是一道一道的,流逝一般飞快地移动。

草原鼓胀着力量,草原上的每一株草都在风中,顺着风势迅速生长。

还有我的家,我看到我们那片帐篷区里的每一顶毡房都在颤抖,每一座帐篷都鼓得圆圆的,随时准备拔地而起。那地底深处被我们埋下的撑起帐篷的桩子,它也没能躲过风。它在深处,丈量着风的无可丈量。并且只有它丈量出来了,它被连根拔起……我远远地看到我们家的顶篷又一次被掀开,又有一大块塑料布给吹走了,我妈和我外婆在风中一前一后地追赶。

我看到我家鸡圈上到处系着的,罩着的五颜六色的包装袋、碎布条、还有塑料纸什么的,呼啦啦地剧烈晃动。有的会突然冲天而起,逐风狂奔而去。

风还把遥远地方的雨吹来了。突然洒一阵雨点过来,几秒钟后又突然只剩下风干净地吹。

风在每个下午如期而至,到了傍晚才缓和一些。一直到夜里才会渐渐宁静下来。直到更为平静温和的清晨。

但是,有一些深夜里也会刮风。夜里的风比起白天的风,内容更黑暗,更拥挤,更焦虑。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各自黑黑地裹在各自的被窝里,不知道此时只是正在刮风,还是世界的最后时刻正在到来。

风夹着碎雨不时地从帐篷裂开的缝隙里灌进来,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只有在那一处扯开一条床单进行阻挡。我们紧裹棉被,蜷在那面床单下的黑暗中,深深地闭上眼睛。这风雨之夜,只有身边躺着的那人最为宁静。仔细地听了又听,她都没有一点动静。

一股股碎风从上方床单后卷着旋儿刮进来,吹进一阵细密的、蒙蒙的水汽。于是总有一团潮湿,凉乎乎地罩在枕头上方,睡到后来,脸庞都湿润了,不用摸也知道摸起来肯定黏糊糊的。

半夜里的风刮着刮着,突然间会猛地暴躁起来——似乎这样的风突然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了!似乎这样的风刮到最后,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能找到……到了后半夜,帐篷一阵急剧地抖动,风开始不分东南西北地乱吹乱刮,先是从上往下吹,再从下往上吹。我们的帐篷顶篷不时猛地鼓胀起来,要鼓破似的(实际上已经由此鼓破很多次了),又突然像是被巨人的口狠狠吸吮了一下似地,“吧!”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沉重地塌下来,紧贴在椽木上。

撑起帐篷的桩子、柱子、檩子、椽木……到处都在嘎吱嘎吱乱响,货架晃来晃去。每一阵篷布被风猛烈掀动的“哗啦”声,都紧贴耳膜,逼进心底。并且,这样的响动越来越密集,声势越来越浩大……我裹着被子坐起来,大声地喊出声:“妈妈——怎么了?!”

——几乎就在同时,风猛地一下子就熄灭了!风听到我说话了!我们全部静下来,不知为什么而害怕。世界也静下来,风停了,帐篷被撼动时的余颤还在兀自进行,并沿着远一些的地方有一阵没一阵地消失。风真的停了。河流和森林的轰鸣声平稳清晰地遥遥传来。风做梦一样地停了。虽然帐篷的篷布还在喘息似的轻轻抖动。风停了。我感觉到我妈也在黑暗中的另一个角落坐了起来。但她什么也没有说。过了很久,在帐篷的另一边,我外婆清晰地说:

“你们听——”

我们仔细地听,一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那不是风。我们像是失忆了一般,刹那间不能进行辨别。头顶的篷布上有一道不久前被风吹裂的缝隙,正大大地敞着。虽然四下漆黑,我们看不到那道缝,但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不像是风的风,正冰凉地、缓慢地、悠长地,从那一处长驱直入。

直到最后,有一滴很大的水落到了脸上……原来是下雨了。

更多的夜里没有雨,也没有风。空气漆黑平静。那种黑——闭上眼睛那样黑,睁开眼睛也那样黑。半夜一觉醒来,黑得根本分不清上下左右。并且半夜里醒来的时候,总是纠缠在醒之前的梦境之中——当混乱的梦中情景一遇上如此深沉厚重的黑暗,就会瞬间迸发出声响啊颜色啊等具体的感觉。然后倏地兀然消失,让你一无所有地面对黑暗,什么也不能明白过来。然后翻个身再一头栽进刚才的梦里,睡死过去。于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在白天的明亮中醒来时,总是会发现自己正卷着被子,横在床底下,而脑袋扎在一篷青草丛中。草丛上还淡淡开放着一些小花,近近地,惊奇地看着你。

有时候半夜起床——半夜真不想起床呀!那么冷,而被窝里热乎乎的,那么舒服。但还是得起来(半夜起来嘛,当然是为了……)。

身子一离开热被窝,就完全进入寒冷之中。哪怕是夏天,到了夜里温度也会降到零度左右。地上的青草冻得硬邦邦的,挂满了冰霜,踩在上面“喀嚓喀嚓”地响。

比起帐篷里面,在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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