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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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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都是属于李平而不是成子媳妇的。她们讲她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理想,为那些理想走了一圈才发现她们原来原地没动。潘桃说,刚下学那会儿,一听到电视播音员在电视里讲话,就浑身打战,就以为那正在讲话的人是自个儿。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光听,对我不起作用,我得看,一看见有汽车在乡道上跑,最后消失到远处,就激动得心跳加速,就以为那离开地平线的车上正载着自个儿。潘桃说,我这个人心比天大胆却比耗子小,就从来不敢出去闯,有一年镇上搞演讲,我准备了两个月,结果,还是没去。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做什么就敢去做,刚下学那年,拿着二十块钱就离家上了城里,找不到活竟挨了好几天的饿。潘桃说,所以最终我连歇马山庄都没离开,空有了那么多理想。李平说,其实,离开与不离开也没有什么不同,离又怎么样,到头来不也一样嫁给歇马山庄。咱俩的命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你多些坎坷多些经历而已。李平在打开自己过去岁月时,尽管和潘桃一样,采取了审视自己的姿态,但终归是一种抽象的、宏观的审视,是只看见山而没有看见岩石,只看见水而没有看见水里的鱼的审视,而一个抽象的李平,十九岁出门,在城里闯荡五年,挣了一点钱,又遇到了厚道老实的手艺人,并不是太坏的命运。那一天,与潘桃谈着,李平有好长时间转不过方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潘桃让她又回到了从前,不是因为她们谈起从前,而是她们谈话那种氛围,太像青春期的女伴了。
  李平能在几日之后就来潘桃家,是在潘桃预料之中的。地瓜的须蔓爬到另一垄地之后爬了回来,带回了另一棵须蔓,这是一份极特殊的感觉。那天离开李平,从街东往街西走着,潘桃就觉得有条线样的东西拴在了手中,被她从屯东牵了回来;或者说,她觉得她手上有把无形的钩针,将一条线样的物质从李平家勾到了自己的家,只要闲下来,她就在心里一针一针织着。看上去,织的是李平,是李平的人和故事,而仔细追究,织的是自己,是漫长的时光和烦躁的心绪。从李平家回来,时光真的变得不再漫长,潘桃也能够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也能够忍受婆婆随时流淌的污泥浊水了——婆婆不管讲什么,她都能像没听见一样。这时节,潘桃确实觉得那股烦躁的心绪已被自己织决了堤,随之而来的,是近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盼望。
  盼望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把自己新房、堂屋、婆婆的房间好一顿打扫,那蒙被的布单,那茶几上的蒙布,还有门帘,从结婚到现在,已经四五个月了,就一直没有洗过,尤其脸盆盆架,门窗框面,上边沾满了灰尘。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发现,她结婚以来,心一点也没往日子上想,飘浮得连家里的卫生都不讲究了,这让潘桃有些不好意思。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心中仿佛装进一个巨大的气球,它压住她,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沉重,它让她充实、平静,偶尔,还让她隐隐地有些激动、不安。她时常独自站在镜前,一遍遍冲镜子里的自己笑,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李平。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啊,它简直有如一场恋爱!
  李平如期而至。李平走到潘桃家门口时,潘桃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潘桃听到大铁门吱碦一声响,血腾一下升上脑门,之后李平李平叫个不停。李平与潘桃两手相握,都有些情不自禁。潘桃细细地看着李平,一脸的能够照见人影的喜气。李平还穿那件锈红毛衣,李平的脸比前几天略黑了些,上边生了几颗雀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平先是跟潘桃一样,认真端详对方,可没一会儿,她就把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潘桃的婆婆。潘桃的婆婆此时正在园子里搭芸豆架,看见李平,赶忙放下手中的槐条。李平背过潘桃,走向她的婆婆。李平隔着院墙,喊了声大婶——潘桃婆婆立即三步并成两步,从园子里跑出来,一声不罢一声地喊着,成子媳妇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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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潘桃冷了多日的婆婆见了李平,会热情到什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在媳妇都是人家的好,姑娘都是自己的好这铁的事实面前,整整有二十分钟是潘桃的婆婆跟李平说话,而潘桃只好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二十分钟之后,实在有些忍不住,潘桃开口,潘桃说,李平,快到屋里坐吧。
  在潘桃房间,潘桃有两三分钟一直不说话,任李平怎么夸她的衣柜实用窗帘好看,就是
  不接言。李平愣住了,毫不设防地愣住了。李平知道潘桃着急,但她想不到潘桃会生气。她也不愿意和老人说话,但这是礼节。结婚前,李平的母亲曾告诉过她,必须放下为姑娘时的架子,尤其在村里的女人面前,她们的嘴要是没遮拦就能一口一口吃了你。李平直直地盯着潘桃,好像在问,你怎么啦?潘桃哪里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不想说话。潘桃起初是知道自己怎么了的,可是不想说话这种现实,让她愈发地有些迷失,愈发地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潘桃的迷失造成了李平的迷失,李平看着潘桃的目光里,几乎都流露出痛苦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桃终于说话了,潘桃说,李平,你太会做人了,你可给我婆婆弄住了。
  李平将目光里的痛苦眨巴了一下,说,你这是……
  潘桃说,你千万别以为我和我婆婆之间有矛盾,不是的,我是说,咱俩真的不一样,我知道该对她们好,可是我做不到,我一见她们就烦。
  李平不语,李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她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潘桃说,你看上去很洋气,像似很浪漫,实际你很现实,我和你正好相反。
  李平终于警醒过来,是被现实和浪漫这样的字眼警醒的。她想,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她还没有变成成子媳妇的时候早已经想透了,她是因为想透了,才要那样大张旗鼓地结婚,她那样结婚,就是要告别浪漫,要跟乡村生活打成一片。李平目光中的痛苦淡下去,有一些明亮映出来。潘桃,你说对了,咱俩确实不一样,你是因为没有真正浪漫过,所以还要当珠宝戴着它,我不行,我浪漫得大发了,被浪漫伤着了,结了婚,怎么都行,就是不想再浪漫了,现实对我很重要。
  不管是李平还是潘桃,都没有想到,她们在热切地盼着的第二次见面里,会一开场,就谈起这么深刻的话题。关键是,这话题搞坏了她们之间的感情,这话题,好像王母娘娘划在牛郎织女之间的那条河,把她们不经意间隔了起来。
  潘桃被罩在五里雾中。在她心里,浪漫是一份最安全的东西,它装在人的思想里,是一份轻盈的感觉,有了它,会让你看到乌云想到彩虹,看到鸡鸭想到飞翔,看到庄稼的叶子想到风,它能把重的东西变轻,它是要多轻就有多轻的物体,它怎么会伤人?
  现实、浪漫、伤人,李平在开始说这些话时,还以为找到了一些能够说清楚自己的宝贝,可是说着说着,就觉得这些宝贝变了脸,变成了一根阴险狠毒的细针,向她心口的某个部位刺去,它们后来还不光是针,而是铁器,是砸到心上的铁器,让她感到一种麻麻的疼。
  是怎么从潘桃家走出的,李平一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潘桃在门口送她时,眼里流动着深深的疑惑和失望,她还知道,她精心备好的送给潘桃的纱巾,又被她揣了回来。
  从潘桃家回来,成子媳妇把黑底白点的纱巾掖到箱子底下,转身就拿起锄头朝大田走去。其实大田里的苞米苗已经间完,草也已经除掉,她是将这一些活做完才上潘桃家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就是要上大田,只有上大田才能离开什么甩掉什么,那东西好像只有距离才能解决。成子媳妇往大田走时,故意拐了好几个弯,并且脱了入春以来一直穿在身上的毛衣。在大田边坐着,晒着烈烈的日光,看着绿油油的庄稼,成子媳妇一点点看到自己内心的疼瘦成了除掉的蚂蚱菜一样的干尸。
  成子媳妇决定,再也不去找潘桃了。潘桃倒没什么不好,只是潘桃能够照见自己的过去,这比一般的不好还要不好,她不要过去,她要的只是现在,是一个山村女人的日子,是圈里的猪,院子里的鸡,地里的庄稼,是屋子里的空荡和寂寞。经历了一次揭疼的成子媳妇,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了在那空落日子中走进一个潘桃曾让她多么高兴,忘了成子和公公刚离家时自己空落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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