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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你死于一事无成:给女儿的17封告别信-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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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没有出租车,公交车根本就不运行了,我只好步行朝市中心走去。刚开始,街道上出奇的安静。我所了解的喀布尔在战前到处是汽车和摩托车,人们来来往往,走亲访友,一片喧嚣的景象。现在,街上空无一人,建筑物被炮弹炸平,横亘在我和穆基姆的墓地之间。

我紧张地走着,心想母亲应该就在前面。我开始发现了尸体,不是刚刚被枪射死就是刚被炸弹炸得血肉模糊的,还没开始肿胀。我心里一阵害怕,但与其说是害怕死亡,还不如说我是因为想到这些尸体是一个个家庭的成员,想到明天,说不定我家里的某个人也会有这样可怕的下场。

等到了一个叫代马赞的地方,我遇到了一辆出租车。后座已经被司机撤掉了,他正往车上装尸体。他浑身是血,身上的白色衬衫被染成鲜红的一条条,口袋和纽扣周围更是鲜红。他的车子简直像一个屠宰场,装满了战斗中遇害的男男女女,有缺胳膊少腿的,有脑袋和躯干被炸得粉碎的。血流到了司机脚下,积成一个小池,透过锈迹斑斑的下水道洞口,消失在灰尘满地的路上。司机显然震惊了,汗水浸透了衣衫,但似乎还想往车上再多装一具尸体。在伊斯兰教里,人死后越早埋葬越好。司机或许想都没想自己正面临危险,他只是认真地做着这件严肃的事,仿佛他装的是一袋袋的大米。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这奇怪的一幕。那个炎热的夏夜,整条街上就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唯一的声音就是炮火声和勇敢的中年司机冒着生命危险让一群素昧平生的战争受害者得到像样的安葬时发出的喘息声。

等他发现车子里再也装不下尸体了,才发动引擎,车后冒出一股蓝烟。他朝医院方向开去,后门就那么开着。车子经过凹凸路面时,尸体随着车子的摇晃而甩来甩去。看着这已死的和快死的人们,我想到了我的家人。看着这些无名的受害者,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家人的影子,他们互相交错,任我怎么努力都挥不去这样生与死的错位。快到墓地了,我得赶紧去找母亲。

天渐渐暗下来,经过喀布尔大学的时候,一群穿制服的男人朝我喊,他们问我去哪里。

我不作声,低下头加快脚步。其中一个男人举起枪,又问了我一次:“去哪里?”我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枪。

“我去找哥哥。听人说在前面的拐角处看到了他的尸体,我想去核实情况。”我随便撒了个谎。他想了想,然后放下了枪。“好吧,走。”他说。我急忙走开了,心扑通扑通直跳。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想他们可能做出比杀死我更糟糕的事情。

坟地有好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尘土飞扬。战争过早地结束了很多人的性命,新的几座坟墓挤在一起,粗糙的墓碑立在地上,基部堆了几块小石头作支撑。在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埋的是有身份的人,墓地周围还围了铁栅栏。如今在这寂静的地方,栅栏长满了铁锈,绿色的旗帜破旧不堪,随风抖动着,那是用来纪念死者的。

母亲弯着腰跪在坟头。我看到她在慢慢地整理穆基姆坟上那束鲜艳的黄色丝绸玫瑰。她很专注,我走到她身边了也没察觉。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抚平穆基姆的照片,身子在战抖,照片上的穆基姆年轻又英俊。母亲转身看我,我站在那里,眼泪扑簌直下,既有找到母亲的喜悦,也有看到这一幕的悲伤。

我不能自已,在她身边跪了下来,两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儿,接着说起了哥哥,说起了我们有多么想念他。我问母亲为什么她要在夜里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里。难道她就没看到那么多死人,那么多持枪的男人,难道她就没想过我会有多担心?她抬起满怀悲伤、泪水纵横的脸,仿佛在说“你知道原因的”,然后马上又低下头看照片去了。

我们在那里坐了很久,都没意识到天已经很黑很晚了。因为战火,没有几盏街灯是亮着的。我开始变得非常害怕。我们不能像来时那样冒险回去,一是太远了,二是太危险。于是我们决定再等一个小时,等天色完全暗下来,然后悄悄从坟地走出去。我们从一条非常熟悉的捷径走向父亲当国会议员时留下的一座房子。房子位于城市边缘一个叫巴格巴拉的地方,与著名的地标洲际大饭店相望。洲际大饭店是喀布尔有钱人居住的地方,他们大多是退休的政治家。我父亲的几个亲戚住在巴格巴拉为我们看房子。今晚我们肯定回不了家,但如果能够到那所房子里至少我们能脱离危险。母亲和我悄悄地沿着小胡同走,一个声响或一个紧张的动作都有可能引来子弹,所以我们几乎是寸步前行的。爬上山,我们来到了安全地带。

房子是按传统的喀布尔风格建造的,用的是大块的灰棕色砖头。房子宽阔结实,开的是小窗,冬暖夏凉。倾斜的屋顶盖着弧形瓦片,与小山平行。屋后是一个小院,里面种了水果和花。用力敲门的时候,我心想的是屋后的树木还在不在。亲戚开了门,很显然被我们突如其来的拜访吓到了。他们还以为是游击队员来洗劫了,要不就是来屠杀。认出我们之后,他们马上把我们拽进屋,关上门。终于安全了,我松了口气,但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回到这座房子,心里有点难过。这是我哥哥穆基姆遇害时居住的地方。我母亲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又哭了。我们在生理上和精神上都筋疲力尽,除了哭实在没其他更好的表达方式了。

亲戚们给我们端来了茶和一些食物,可我们俩什么也吃不下。在他们的再三劝说下,我们终于勉强咽下一点点。毯子拿来之后,我们就去睡了。母亲坚持要睡穆基姆的房间,那一晚我们俩都没睡。我把自己裹在毯子里,想起哥哥,想着那天见到的可怕经历。看着我的祖国发生内乱,这是多么痛心!出租车司机往车上装尸体,这是那一天看到最有人性的一幕了;一位母亲冒着被火箭弹击中的危险,去哀悼死去的儿子,这是多么感人的事迹;为什么手拿枪械的阿富汗士兵在过去能勇敢地抵抗苏联人,解放阿富汗,如今却为了满足权力的欲望而糟蹋这个国家?母亲蜷缩着,膝盖弯曲,触及胸口,整晚都在哭,为失去儿子痛心不已。那一晚似乎特别漫长,天迟迟不肯亮,在某种意义上我倒希望它真的不亮。黎明时分,房间亮了,从卡拉什尼科夫枪里射出的几环子弹(也就是杀死穆基姆的子弹)留下的弹孔依稀可辨。此情此景似乎更加坚定了母亲的决心,她的决心和实用主义回来了。那天早上,她给我泡了暖暖的绿茶,然后坚定地宣布我们要从马克洛里安公寓搬到这里来,这样就能离穆基姆的坟墓更近。母亲的逻辑一如既往的完美——如果你非穿过战区不可,那就尽量缩短路程。

但真正的原因是她想住在这里,这里让她对穆基姆有更加真切的回忆。房间里有小单人床,被子上布满弹孔;他的套装和其他衣服依然挂在衣橱里面;小书架上有他的藏书和柔道比赛奖杯,书架上方的墙上依次钉着黄色、棕色和黑色柔道绶带。这些遗物给母亲带来悲痛的同时也带给她安慰,似乎拉近了她与穆基姆的距离。

这座房子本来是欣赏城市风景的一个好位置,但是,从城中一直到山脚没有一丝好风光。相反,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底下的城市在疯狂地激战,就像在看一部恐怖片。机枪嗒嗒嗒嗒地吐着子弹,火箭弹嗖嗖地飞过,一碰到建筑物就轰然爆炸。从我们这个高度可以看到双方交火的场面,曳光弹把黑魆魆的天空照得通红。我还看到战士们排兵布阵向敌方阵地发起新的进攻的场景。

城里的一些房子外墙涂有彩色泥浆,一天,我正在观看战斗,突然一个火箭弹直接落到了一座非常漂亮的粉红色房子上。爆炸引起大地剧烈震动,房屋上的几块巨石也被炸飞了,起码飞出一百多米。刚才还是房屋挺立的地方顷刻之间变成了粉红色云团,纷纷落到周围的建筑物上去。我看到有一座蓝色房子也是如此下场,就像烟花爆炸后一样,房子顷刻间化为乌有,唯有一团蓝色烟雾纷纷落到街上,可怜的屋内居民也被炸得粉碎。

对我来说,最悲伤的时刻莫过于理工大学遭到战火的袭击。这是苏联人创立的优秀高等学校,是当时他们创办的众多类似的教育机构中的一所。所有阿富汗人都希望苏联侵略者滚回去,但同时也感谢他们改善了基础设施,建造了大量的建筑。许多高中毕业生在这所理工大学学习过,苏联人撤回去之后,该大学依旧对外开放,培养了许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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