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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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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来,侍众打一寒战:“找中国的阎王和判官?”

吉野笑了:“这个鬼既然是人,要查出他来,自然不能去鬼城找鬼王。得找一个人!”

“找哪一个人?”

“德川家康的三河武士后代——不过他从没学过他英勇孔武的祖先用武士刀。”

“武士不用刀?”

“他只用笔,最爱用中国毛笔。顺带着琴棋书画样样都爱。最早潜入支那的黑龙会会员。后由满洲里转入上海。”

井上村肃然起敬。井上村与吉野,都是日本退伍军人,都是上海乌龙会会员,所以对吉野所说这位前辈,当然会心生敬畏。

几十年后,据学风严谨的中国学者、北大前中文系主任严家炎先生考证,当时对鲁迅之死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正是上海“乌龙会”副会长。

井上村本能地想着吉野所说的这位前辈,一定是长刀能敌十人,短刀能十步外取人头,真想赶快结识。吉野却似乎看透了井上村的心思,道:“他从来不搞暗杀。他是帝国大学经济学博士——他潜入中国内地川江边,就在这座雾蒙蒙的山城,这些年的公开身份是,四川大学教授,重庆商务专科学校老师,专修川江航运史。”吉野望着夜间起雾的茫茫川江:他云游川江,今夜在不在重庆,就看我吉野的运气了。

夜来,是泰升旗教授精神最好的时候。这天,老式座钟敲响十二下时,他正在与田仲下围棋。教授穿中式长衫与田仲相对跪坐,这是中国古人的坐法,如今中国人忘了,日本人依旧保留着。教授肘边,整齐地叠放着《新蜀报》《四川日报》《商务日报》等多份报纸,头版全是报道的“云阳丸事件”。棋盘上,四角星位已经放下四颗黑子,教授正要投下一颗白子。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紧接着,门铃声响。

田仲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访老师?”

泰升旗教授:“你去开门。说我子夜时分不见客。”

在家无外人时,他二人使用的是日语。

田仲起身:“嗨!”

泰升旗又补充说:“慢,要是看来人是个日本人——请!”

田仲困惑地望着泰升旗教授。

泰升旗教授说:“你跟我出来这么多年,还认得你的同胞么?”

“自己同胞,怎么会认不得?”

“这个人,今夜前来,很可能打扮成中国人的样子。”

两江交汇处朝天门码头拾阶而上,水巷子的泰升旗教授住所,是一处僻静的小院。

田仲穿过小院,将门开了一道缝。来客穿着中国式长衫。迎住田仲的审视的目光,用川味十足的汉语说:“泰升旗教授在家吗?”

田仲盯紧吉野,突然用日语:“日本人?”

来客真是吉野。吉野一震,回头望着侍从,想知道自己身上哪儿出了破绽。

侍从摇头。

吉野有意仍用汉语:“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请讲中国话。”

田仲冷笑,仍用日语:“我跟自己同胞,只讲日本话。”

吉野还在掩饰(汉语):“不懂。”

田仲(日语)向身后亮灯的屋一指:“子夜时分不见客,日本人除外——我老师升旗太郎亲口说的。”

吉野脱口而出换了日语:“升旗太郎。他在家?我运气太好啦!”

吉野进了泰升旗教授居室,一眼看见教授背影,依旧跪坐在棋盘边,似正在捉摸棋局。原先穿中式长衫的他,已经换了和服,盯着棋盘:“你果真来了。”

吉野兴奋地说:“升旗太郎,我的老同学!你怎么料到我今夜会来?”

泰升旗转过头来:“两天两夜以来,云阳丸撞了鬼。船长想查出这个鬼到底是谁。”

“你不是云游川江,考察航运么?”

“本来是。风闻此事,在家恭候。”

“我还说是我运气好呢!”

“你运气不好。”

“是糟透了!两天两夜以来,码头苦力一个也不上云阳丸,卸货驳船一只也不靠云阳丸,朝天门米帮菜帮一粒米一棵菜也不卖云阳丸,重庆袍哥大爷,连云阳丸的钱都不爱了!升旗君,三十年前,我刚到中国,到这条江上服役时,你告诉过我,这个国家的百姓,一盘散沙。这条川江上的中国木船轮船,一碗鱼肉。”

泰升旗教授笑着点头。他盯着肘后的报纸说:“报上说的不假。过去的两天两夜,这座山城的支那人,这条江上的支那船,对我云阳丸,对我日本人,忽然间全换了另一副面孔!他们聚成一块顽石,就像夔门前那一块挡我航道的潋预堆。自明治年黄海大海战,我日本人大获全胜以来,支那人的这一副面孔,我还没见过几回。自本世纪头一年,日本在重庆设租界,我头一回率赤阳丸炮艇巡游这条江以来,重庆人的这一副面孔,我更是头一回见到!一盘散沙,一碗鱼肉。这话我说过。接下来我还跟你说过一句话。”

“一句什么话?”

“你不可给支那人一条理由。这是一个跟大和民族骨子里有着根本不同的民族——平日里这盘散沙有多散,给足理由后他就能有多结实。”

“什么理由?”

“让他们觉得大辱加身、大敌当前、大难当头的理由!这条理由一旦充分,支那的平头百姓与官府、码头苦力与革命党人、无知贫民与精英、军阀与商人、枪杆子与洋钱、会凝固成一砣,一盘散沙、一碗鱼肉一夜之间凝固成一块顽石。让贸然闯入的外来者撞得樯倾船破粉身碎骨。这种事,在这条江,这座城,这个国家的百年史上,出现过只怕不止一回!”

“就这一条理由?”

泰升旗教授一指窗外云阳丸方向:“就这一条理由足矣。”

吉野:“这条理由,我给他们了。”

泰升旗肯定地说:“给足了。”

云阳丸受困,对云阳丸船长与现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同样是当前的头等大事。同在这天夜里,卢作孚在航务管理处办公室中苦思。办公桌当中,两只夹了泡菜的干饼,一大碗汤。汤已冷。蒙淑仪捧腮,默默望着对座的卢作孚,她脚下,放着送饭菜来的饭篮子。两天两夜以来,她男人都没回家。卢作孚扭头呆坐,望着窗外两江交汇处夜雾中的云阳丸。他身后墙上有标语,显然是他的手笔:谋保护航业,发展川江航运。

蒙淑仪小声地问:“你心头,可有数?”

卢作孚不语。

蒙淑仪说:“没数的事,我们作孚从来不做。”

“对日本人,我心头有数。”卢作孚回头,看着妻子:“对自己,我心头有数。对国人,从前心头没数。中国老百姓啊,多年来散沙一盘。川江的中国木船轮船,从来是鱼肉一碗。可是这一回,人人心头有数!”卢作孚开心地笑着,他盯着菜碗,妻子今晚破例做了条鱼。

“报上说,码头上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街市上菜帮米帮,这一回都和中国政府联手对付日本人……”

“知道为啥么,淑仪?”

“因为日本人……”蒙淑仪说了半句,望着丈夫。

“我们淑仪说不上来,但心头有数。”丈夫体贴地望着妻子,“因为日本人给足了我们中国人联手对付他们的理由!可是……”

妻子见丈夫眉头锁起,知道他只说了半句话,打住了。他不说,她不问。丈夫出任航管处处长以来,有些话,不大向她说。她知道丈夫心苦和对自己的苦心。

对日本轮船断然采取行动这几天来,卢作孚信心越来越足,但深藏心底的那一段隐忧也越来越强烈,他对四川军人,对败走广安的那位、对坐镇重庆的这位,还有远在省城的那位,卢作孚心头没数。尤其是担心万一此时军阀重开战,刘、杨打起来,乱了自己的后方阵脚……

“但愿……”蒙淑仪听得丈夫又说了半句话。

“我还怕,没有云阳丸这个理由后,国人又会散成一盘沙,川江上各中国轮船公司又会成为一碗鱼肉。”卢作孚望着窗外说。

“我说呢,这两天见你收拾了云阳丸,重庆人正高兴,你怎么不高兴?作孚,你怕得太远了。”

“唔。”

蒙淑仪痴痴地望着卢作孚:“我也怕。”

“你怕个啥呢?”

“我怕他不吃。”

卢作孚见妻子娇憨状,说:“我要真不吃?”

“我陪他。”

卢作孚闻言,一愣。耳边油然响起两只鸟儿的啾鸣:“嫁给我那一夜,这话,你也说过。”

“我说过么?”

卢作孚说:“树上两只鸟儿飞到你我洞房窗台上,隔着窗户纸听到的!”

蒙淑仪说:“一晃,儿大女成人了!”

卢作孚笑望着饭菜,学蒙淑仪的口吻,使用“他”的称呼:“今夜——你陪他吃,还是陪他不吃?”

蒙淑仪:“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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