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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士无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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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汉子!

这是佟潜看见谭嗣同强喝下这杯烈酒时心中的感叹。眼前就是这样一条好汉子:要干的事便决心干下去——喝了一半的酒也绝不让它给咳出来。

佟潜不知道:谭嗣同这种倔强的个性,固然有点继承了湖南人的热血脾性,但其中更多是因童年的际遇造成的。

十二岁那年,谭嗣同一家遭逢惨变:其时省城发生瘟疫,生母、长兄、二姐五天内相继病殁,他自己亦得重病,绝三日方复苏。父亲谭继洵亦因之为他取别字“复生”。

生母徐氏死前,对谭嗣同教晦极严,早养成他刚强的性格;及后徐氏殁,庶母当家,对他更是诸般虐待。然而他紧咬牙关,背负身心苦痛而力学不缀,终练就了一身坚忍不拔的傲骨。

庐舍内另一角,那名健硕少年静静盘膝而坐,一言不发,甚至在婉拒佟潜的酒时也只是不吭一声地摇头。佟潜甚感奇怪。

“这位小兄弟,未请教——”

“啊。”谭嗣同喝干了那杯酒后,才缓过一口气,急忙道:“佟兄,这是我的小师弟九斤,天生是个哑巴,多所失礼,万莫见怪。”

佟潜这才恍然,带点歉意地对少年九斤拱手说:“对不起。”心想:难怪如此一个精力充盈的少年举止却如此沉静。

九斤向佟潜报以纯真一笑。

佟潜又看着谭嗣同问:“未请教令师高姓大名?”

谭嗣同放下酒杯,正色拱手道:“家师与小弟同乡,复姓欧阳,名讳上中下鹄,别号瓣姜。”

佟潜一愕:“原来就是湖南欧阳老师!十五年前,佟某与令师曾有一面之缘!”

谭嗣同亦深感惊异:“当真?”

“正是。当年佟某为广见闻而游历四方,即在浏阳遇上了欧阳老师,更曾在武学上得他老人家提点,受益良多。想来,佟某武艺得达今天境地,实多得欧阳老师当日数语启蒙,比正常进度至少走快了五年!”

佟潜神往地看着炉中火焰,又道:“欧阳老师当真是文武双全的奇人。佟某不才,少通文墨,诗书上无从向他老人家请教;唯独是武学一道,依佟某所见,欧阳老师若非志不在武林争胜,早可挤身当今绝顶高手三名之内,作称雄一方的豪强!”

谭嗣同微笑不语,凝视着佟潜说话之际那股活跃激昂的神采。

佟潜发觉谭嗣同神情有异,忙问:“谭兄,是否佟某说错了什么?”

“不,不。”谭嗣同急忙摇手笑道:“小弟只是感叹:家师身怀惊世武艺,小弟却自幼多病,先天不足,无法深研武技,至今才只学得一套剑法的皮毛,以作傍身之用。”

“啊,若是欧阳老师所传,必定是精妙无比的剑技!不知可否让佟某一开眼界?”佟潜本是冷漠非常的面容,在谈武论剑中迅速融化,初次露出了热切的目光。

“好!佟兄果是武痴!”谭嗣同说罢即抄起龙泉古剑,“呛”地一声拔出,锋芒森然,寒光反照庐内,剑身兀自在急颤,发出龙吟似的鸣响!

谭嗣同从庐舍门口跃出,便在舍外空地舞起一道剑光。

佟潜和九斤急忙也奔出观看。

却见谭嗣同手中青锋凝滞如止水,剑式缓缓向左右流泻,偶尔才以剑尖点挂数记,招式尽皆朴拙非常。

佟潜却已看得出神。

谭嗣同的剑依旧缓慢摆动了数十式,然而每式每势间浑无窒碍,顺畅无痕,只是一直慢得出奇,最后一记收式亦是毫不起眼。

“好剑法!”佟潜喝采道:“好一套‘归爻剑’!以拙胜巧,以弱胜强,以守为攻,以慢取快,以柔克刚,直是内家剑法中的经典!”

“班门弄斧了!家师知道小弟身体羸弱,不宜跟敌人硬拼,便传下此套剑法,即不能以之挫敌,亦勉强可自保。”谭嗣同豪笑道:“如今也应该到小弟开眼界了吧?”

谭嗣同说罢狂啸一声,左掌往天一挥,龙泉古剑直抛半空!

“失礼了!”佟潜手中还握着酒杯,便即仰首把杯中烈酒一干而尽,摔去空杯,运气一踪跃到半空,身子打了三四个美妙的翻子,右手一伸,恰好抄住了空中剑柄!

佟潜腰肢一挺,身躯猛然着地,双腿张成仆步,立时定如落地生根。

佟潜马步旋即一变为前弓后箭,伸臂一剑尤如脱弦劲矢怒刺而出,剑身龙吟之音大作,衬托着这融合了乾坤正气的一剑!

一记猛刺势道既老,剑身忽又急起奇异变化,一振间转为一团光晕,光晕复又渐大,张成了漫天光影!

佟潜挥舞着划破狂风沙的剑影,身子飞翻急旋,一时头下脚上,一时伏地劈腿一字马,一时剑光贴着全身流动。

就在这阵急激无伦的跃动间,佟潜开始了洪亮的吟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

剑光渐渐聚合。再次凝固为掌中一团光晕。佟潜带着一阵风雷之声冲天跃起,另一句吟唱却仍清澈可闻: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光团续又渐小,恢复了古剑的形状。佟潜的身体凌空急沉,如九天旱雷轰下,跪定在茫茫黄土中央,古剑“哧”地插进土中尺深!

佟潜的身躯已完全静止。他呼呼喘气,一张淌汗的脸抬起,仰视黑夜穹苍,心头无数往事反复重演。

只有风沙声。

良久,谭嗣同方从眼前这幕惊人景象中醒过来,热烈拍掌道:“好剑!好剑!当年荆卿若有如此剑技,何会让秦政荼毒苍生?”

佟潜无言站起,顺势把剑从土中抽出,右掌指头灵巧一翻,古剑平空中翻旋,佟潜马上又以食、拇二指挟着剑尖,把剑柄递还谭嗣同。

谭嗣同点头称谢,接回长剑,眼睛凝视佟潜一会,说道:“谭某自幼体弱,从欧阳师之际多为习文,武道只是略窥门径。然而随家师日久,常闻他缕述江湖轶事与武术道理,更时见他亲身演武示范;此外谭某十余年来四方浪荡,交结过不少江湖道上的朋友,得睹各家各派之不同武技。故谭某虽习武不成,但自信于武学上的眼光识见不算浅。”

他看看掌中古剑,又道:“刚才佟兄一手剑法,实开谭某平生未有之眼界!小弟不讳言:佟兄之武学造诣,早可与家师相提并论!日间观乎佟兄与绝世刀客斩哥一战,更足见佟兄那怀抱天下大仁大勇的胸襟!阁下如此一位不世出的豪杰,缘何隐于这片荒僻之地,而不尽一己之力,为国效劳?”

佟潜默然,眼神却因谭嗣同这一句提问而重现哀愁之色。

“为国效劳?”佟潜转身远眺:“佟某何尝不曾为国效劳?可是结果得到了什么?又弄到了怎样的田地?”

谭嗣同大奇,心知眼前这个奇男子断非计较功名利禄、成败得失之辈,便大胆问道:“佟兄话中何解?愿闻其详。”

于是佟潜看着黑夜中滚滚风沙,开始诉说自己过去那段动人的惊涛岁月:从十三年前于安南随着刘永福大战法兰西军先胜后败,说到举国沸腾的甲午战争,于辽东大地上的喋血苦斗,然后是他暗渡台湾重投刘永福,于台南死抗日军的经历。

当然更忘不了十五壮士竹林洒血的一夜,以至他独自拼死突围,藉竹林掩护逃过日军狙击围剿逃到海边逃回中华大陆的无数个夜……

“看看这个。”佟潜从破棉袄的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得整齐的纸片,迎风一抖张开。昏黄的纸片上是一滩触目惊心的血红。他把纸笺交到了谭嗣同手上。

谭嗣同恭敬接过,只见上面满是潦草的墨迹,许多字句早已为血污覆盖染化。谭嗣同看见中央最大一滩血迹上,殷红盖过了黑字,独剩中间“死为义民”四个字清晰可见,孤零而刺眼地凝在纸上。

“人们也许都只记得康有为等人的‘公车上书’,忽略了这篇由当时京城中台湾藉举人联名上呈的奏书。”佟潜激动地说:“可是我从未看轻他们这一颗碧血丹心!”

佟潜紧握双手,悲愤续道:“台南四月苦战,我忘不了!可是那一腔捍卫国土的战志换来了什么?换来无数台湾父老、兄弟、妇孺惨被大肆抢掠、屠杀、奸淫!就因为倭军要泄愤!我们勇,可是他们狠!我们杀了多少倭兵,他们双倍奉还!逞了一时之勇,看来义无反顾,却招来苍生黎民更大的苦难!”

佟潜的声音哑了,脸庞紧皱至煞白。

可是他无泪。泪早已干。

谭嗣同明白他半生所经受的心灵折磨有多深。“于是您决定归隐?”

“对!我想通了。中华气数既尽,我那匹夫之力亦不足挽,一动反不如一静,免又再贻害苍生!”佟潜垂头,凝视自己双手:“就像这一次,若非二十天前我忍不住出了手,今天老哈又何至身首异处?让我把这一双只会带来死亡的手埋葬!”

谭嗣同哀怜地看着这个刚才还是刚武无比的汉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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