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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3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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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大把接生婆领进屋,自己带着苦娃到隔壁灶间里去烧热水。过了有两袋烟工夫,锅里的水刚有点儿热气儿,接生婆开门出来,奓煞着两手血污,慌慌张张地招呼韩大说:

“苦娃爹快来,牡丹要不好了!”

韩大赶紧扔下手中的拨火棍儿,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房中,见地上木盆里扔着一个死孩子,张大着嘴,右手攥紧了小拳头高高地举着,无声地愤怒控诉人间的不平和罪恶;床脚地下,堆着一堆儿血污的纸片:白牡丹仰卧在床上,闭着眼睛,只有微微一丝儿气息。本来就已经苍白得像蜡一样的脸上,这会儿变成了一张白纸,连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了。韩大一看她成了这副样子,哽咽着喊了几声“苦娃妈”,苦娃也扑到床前又哭又喊。白牡丹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人世、罪恶的苦海,独自一个在一条漫长的、一眼望不到边儿的羊肠小道儿上无望地踯躅着,艰难地跋涉着,听得有人哭喊,仔细听了听,觉出是韩大爷儿俩,就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使出最后一分力气,用力地张了张嘴,隐隐约约听得她说:

“我的账,已经都还请了。我没有什么该着欠着的了。我只放心不下苦娃这孩子。他还太小,又这样命苦!你要好好儿照应他,千万、千万别让他去学唱戏呀!”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又伸出一只鞭痕斑斑的手来,要想再搂一搂苦娃,却使过了劲儿,两眼一翻,脑袋往枕头边儿上一倒,嘘出了最后一口气儿,撒手去了。

韩大再也忍受不住,一头栽倒在白牡丹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苦娃见他爹哭得这样伤心,也懂得这是妈妈已经死去,就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爷儿俩这非同一般的哭声,惊动了邻近几家街坊,纷纷起来看个究竟。这一来可忙坏了接生婆:刚劝住了韩大,又忙着给街坊们解释白牡丹致死的原因:

“……七活八不活,按说七个月的娃娃,要是生下来,照应好了,倒是能养大的。没想到又是个死胎,生又生不下来。我琢磨着先保大人要紧,就伸手把死孩子给拽下来了。孩子下来了,胞衣却总也下不来,还一个劲儿地出血,怎么止也止不住。没准儿这是挨了一顿打,动了胎气、伤了内脏的缘故……”

几个妇女帮着把死人擦洗干净,穿上一套比较干净的衣服。大家看到她那满身青紫一块压一块的伤痕,止不住都流下了眼泪。一切归置停当,给无常鬼烧了引魂纸,床头地上点起了一碗倒头灯①,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

①  倒头灯──当地习俗:停放尸体的床头地上,要放一灯,称为“倒头灯”:饭碗里盛半碗油,放一小块萝卜,插上一根缠着棉花的小竹棍儿做灯捻儿。所以这里的量词用碗而不用盏。

天亮以后,消息传出,人越聚越多。大家怒火中烧,七嘴八舌地相约着要跟韩大一起去找女东家,不讲出个条条道道儿来,绝不答应。正乱着呢,账房先生一手提着长袍下摆大踏步地走进屋来,见聚了一屋子人,也不问个青红皂白,进门就嚷:

“出去!出去!你们都在这里起什么哄?大奶奶有话,传牡丹到后院儿听候发落!”

韩大气极了,刷一声站了起来,指着大管家的鼻子说:

“人都死了,还传什么?我这里正要找你们去问问该怎么发落呢!”

大管家听韩大如此说,这才看见床底下那碗油灯,还怕是诓,走过去摸摸白牡丹的脑门儿,早已经是冰凉的了。眼珠子一转,翘起八字胡子恶狠狠地说:

“是服毒死的,还是上吊死的?大奶奶早就有话,白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唯你是问。如今果真死了人了,好哇,哥儿们,咱们爷儿俩别在这里费话,你跟我到后院儿去走一趟,有话,你自己去跟大奶奶说,听大奶奶亲自发落吧!”

韩大挺起胸脯子大声说:

“走!咱们这就走!”说着,一把抱起苦娃来就跨出门去。

账房先生捋下卷着的长袖口来扑打扑打裤腿儿上的尘土,掸掸身上的晦气,这才卷上袖口,随后跟着。走出门外,刚走了几步,大管家听见身后人声嘈杂,一回头,见身后跟着一大帮长工仆妇,嘁嘁喳喳,有说女东家狠毒的,有说大奶奶不讲理的,有说黄家仗势欺人的,就猛地回过身来,沉着脸大声吆喝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要起哄还是怎么着?不干(g ān )你们的事儿,都给我回去,该干什么的干什么!”

内中有几个血气方刚胆大不怕事儿的,站出来大声回答说:

“一家有事,百家帮忙,这是我们扛长活儿的规矩!韩大媳妇儿死了,我们跟去听听大奶奶怎么发落,回头好帮他把死人埋了。总不能瞧着他把死人停在家里呀!”

大家一边说着,一边管自继续往前走。大管家轰了半天也轰不散,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跟韩大走进了内院儿。跟着的人蜂拥在二门口,看着院儿里的动静。

到了内院儿,大奶奶正坐在窗前,两个小丫头伺候着替她用篦子篦头发,好半天儿才把头篦完,梳成一个盘龙髻。大管家把韩大父子安顿在厅堂上,自己进上房先回明白了,母老虎正往她那满是雀斑的脸上猛一通扑粉,听说白牡丹死了,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不动声色。赶到梳妆完毕,这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在厅堂中央的交椅上一坐,斜眼瞅着韩大,阴阳怪气儿地说:

“韩大,听说你媳妇儿昨儿晚上死啦?是上吊死的,还是喝盐卤死的?你该没忘记吧?昨儿晚上我怎么交代你来着?牡丹要是逃跑寻死什么的,干系都在你身上。好哇!如今人果然死了,我就找你说话吧。”

韩大气得四肢乱颤,指着母老虎说:

“你、你、你们太不讲理啦!人是你们打死的!七个月的身孕,你们这样打,大勺子掏耳朵──怎么下得去?你们把孩子打死在肚子里,到家就叫肚子痛。牡丹这是死胎生不下来才死的!我这正要找你们评评理,看这笔账该怎么算呢!”

母老虎铁青着脸,眼露凶光,一字一板地说:

“好韩大,你倒会反咬人!告诉你,牡丹是我买来的丫头,犯了我黄家的家规,该打该罚由我发落。你把人弄死了,我正要着落你身上要身价银子呢!你还想找我算什么账?”

韩大是个憨厚的人,从来也没跟人斗过嘴吵过架,今天碰上了这个尖酸刻薄蛮不讲理的老泼妇,猪八戒耍家伙──倒打一耙,不单把死人的责任推到了韩大身上,还要着落他身上追还身价银子,直气得手脚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儿来。二门口拥着的人也都气极了,碍着黄家的规矩,不敢迈进门去,只在门外七嘴八舌地乱嚷,有喊“不讲理”的,有喊“黄家仗势欺人”的,还有喊“跟她算账”、“要她偿命”的。也不知是谁一眼瞅见了挂在门口的那块铁铸云板①,摘下木棰来“噹噹噹”地一通猛敲,和着那人声鼎沸,闹闹嚷嚷的一片声山响。

……………………

①  云板──生铁铸就的云头状铁板,大户人家挂在内宅门口,外宅人有事要进内宅,先敲云板,经女仆传话通报之后,才能进去。

老泼妇仗着她家财大气粗势力厚,自己平时又拿权掌令,喝得动止得住的,就霍地站了起来,两只小脚脚后跟着地,登登登走到二门口,两手在腰间一叉,沉着脸说:

“你们不去上工,都拥在这里干什么?是要聚众闹事还是怎么着?我黄家死了个丫头,干你们什么事儿?刚才是谁说我黄家不讲理来着?要说讲理吗,歪理千条,正理只有一条,就怕你不敢讲!你不是要讲理么?好,当着你们大伙儿,我倒要问问你韩大:我的丫头嫁给你做媳妇儿,收过你的身价银子没有?你说!”

韩大被问住了,只好答应一声:

“没有!”

老泼妇又问:

“是我告诉过你,牡丹从此出了籍,把卖身契退给你了?”

韩大又只好答应一声:

“也没有!”

母老虎一见占了上风,顿时洋洋自得起来:

“着哇!一没收你的身价银子,二没退给你卖身文契,这不明摆着正是你韩大该着我黄家的钱,不是我黄家该你韩大的钱吗?如今不管她是小产死也好,上吊死也好,总而言之,人死在你韩大的屋里,就得由你韩大顶着。一百五十两银子,你是交现钱也行,扣工钱也罢,回头你到账房里算去。我这里念她与我主仆一场,赏她薄皮棺材一口,回头也到二先生那里去领。你们留四个人帮韩大入殓挖坑抬棺材,剩下的人,都给我干活儿去!”

韩大气得满脸通红,满腔的怒火直往上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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