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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苍山恩仇记-第4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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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少奶奶露了那口风以后,她处处防着我,连大门儿都不放我出去。她的耳报神又多,我想找个可靠的人传句话都不能够,怎么能够送出信儿去?要照我的心思,眼前接不进家来,也得给她把银子送去,先把身子赎出来,找个地方先藏着,等我跟家里说通了,再接进家来。难的是我手头根本就没银子,我妈又不肯给我……’话没说完,他的新奶奶就披头散发地扑进门来,一把抢过罗帕去,嚎着说:‘我就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个狐狸精,果然今天不打自招,说出你想另立门户的打算来了。好哇!你跟我见公爹去,只要你敢禀明了,银子我给你!赶明儿臭婊子进了门,她当新奶奶,我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三公子吓白了脸,只知道打躬作揖赔不是,一面递眼色叫张二快走。张二见不是事儿,只好趁乱里溜了出来。三公子那边怎么收场,他就不知道了。”

“那么说起来,安三公子是个怕老婆的怵窝子,已经叫新媳妇儿捏在手心儿里了。这样的人,又娶了这么厉害的大奶奶,你就是进门去做小,也是三天打两天骂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的。弄的不好,日子恐怕比你在这里还难过呢!”

“谁说不是呢!大姐姐也说,这样的人家,幸亏我没去。要不然,那可真叫爬出了火坑,又掉进汤锅里去了。在班子里,总还有个赎身从良的机会,要是进了安家,早晚非叫大奶奶给整死了不可。张二这一次从平湖给我带了这样一个实信儿回来,我对三发子才算是真的死了心了。姐妹们有说我是前世烧了断头香,所以今世才会夫妻不到头的;也有说我这是前世欠下的孽债,今世合该受苦受难的。她们都劝我不要去跟命运抗争,不如答应阿妈,回去接客。还说像我这样儿的,用不了几年工夫,准能攒够了私房钱,自己赎出身子来。那时候,再找一个老诚可靠的人过日子,强如给有钱的阔少爷去做小。我想想也实在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就又搬回楼上来住。开头一些日子,还跟清倌人一样,卖艺不卖身。高兴了,赠一首诗,唱两支自编的曲子;不高兴的时候,连曲子也懒得唱。谁知道名声传出去了,每天来会我的客人倒也不少。有的人是专为来看安三公子的‘外家’的,有的是慕名而来专为谈诗的。这里面有一些是冒充风雅连平仄都还调不准的市井无赖,借谈诗来说风情的。这些人不单好吹牛,也喜欢捧臭脚。每逢我有了新作,就胡捧一气,抄了去到处传播。不过这两年来我也真碰到过几个懂诗的杜家。他们看了我的诗,有一句好就夸一句,有半句好就夸半句。他们总说我的诗才气和意境是有的,只是手法还太嫩,字句也欠推敲,要我多读前人的佳作,不要急于多写。这二年来我就专读唐诗,仔细揣摩,比先前似乎长进多了。

“说起来也好笑,有一次我碰到一个精于长短句的,就把安公子当年填的几首词拿给他看,才知道当众挥毫的那一首《满江红》,是抄的欧阳修的,在‘洞房’里填的那几首,都是抄的温庭筠的;分手那天写在帕子上的《如梦令》,竟然是后唐庄宗李存勗(zhù助m ào 冒)修内廷时掘得断碑上的原文。从那以后,我才去买了一部《宋词选》和一部《花间集》来看,果然都找到了。他欺负我没有读过词选,偷了别人的佳作来蒙我。我看他年纪轻轻的,才华横溢,还真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呢。他自己明明是个抄手,却又故意摆才子架子,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来。我写的诗,他连看都不看,就说那根本不能叫做诗,只能算是顺口溜,蒙得我一愣一愣的。后来我写的诗,都不敢拿给他看了。这种公子哥儿出身的‘假才子’,不单跟冒充风雅的市井无赖一样没有才气,没有骨气,也一样没有天良,没有天理的。单从这件事情上,也可以看出这个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儿了。”

“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看一个人,本不是一眼就能够洞烛肺腑的。当初也实在怪你自己过于轻信了。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经认清安公子是个不可信托的市井无赖,刚才你在席上唱的那支曲子,怎么还那么情绵绵,意切切,依旧是一肚子理不清还不尽的相思债呢?”

红云把头一低,不好意思地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他,总是恩怨参半,既觉得他害苦了我,又觉得他也是无可奈何。也许就因为他是接近我的第一个男人,又是我自己选中的,他在我面前又是温文尔雅,百依百从,留给我的印象好多于坏的缘故吧。有时候,我甚至还怀疑这个张二的话是真是假,是不是大姐姐和阿妈串通了教给他的,实际上他连是不是去了平湖都不一定。我不信他两次去平湖,都会碰得那么巧,连一封亲笔回书都取不回来。所以有时候我恨他,有时候我又原谅了他。恨他的时候写的诗赋曲子,字里行间怨的成份就多些;原谅他的时候,儿女之情就浓些了。席上唱的那首开篇,是我读了梁元帝《荡妇秋思赋》以后有感于怀而改作的,里面还有李白的三五七言诗,不过已经是反其意而用之,给柔和到赋里面去了。那时候我见景伤情,想他的心思比恨他的心思要重得多,可不就悲悲切切,儿女情长了么?”

“听你刚才说,你从洗衣房搬回楼上来以后,是不留客人在你房里过夜的。那么是什么时候你留起客人来了呢?是不是你阿妈又打了你一顿之后呢?”

“我在班子里住了那么些年,阿妈也知道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犟脾气,打是打不服我的。那次下死劲儿打我,是为了我‘倒贴’,不打我一顿,她消不了气儿。我上楼来以后,我的故事几乎传遍了嘉兴府,每天来打茶围的客人比以前更多了,她也不少收盘子钱。我开始留客,是阿妈托了大姐姐来跟我讲情说好话。她说:要是我肯留客,我就可以多从客人那里得到些缠头。三年之后,如果我攒够了钱,要赎身,她可以少收我二百两衣饭钱。大姐姐也说:像我这样光应个局儿,一个缠头也得不到,只好等哪位客官看中我了,拿出银子来替我赎身,就是出去了,身子也是人家的,要典要卖,都得由着人家。要是攒够了钱,自己赎出自己来,身子是自己的,愿意跟谁嫁谁,别人干涉不着。那时候我正恨着安三公子,再也没有为他守着身子的意思了,就答应了阿妈的条件。不过也留下了一句话:凡是要在我房中过夜的客人,都得由我自己点了头的才算数,那些十分肮脏下流没有人样儿的,说死了打死了,我也不答应。为这件事情,我没少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贵客,阿妈脸上下不来,或者受了客人的气,也没少打我。后来阿妈摸准了我的脾气,总把那些斯文些的客人布给我。斯文的相公穷的多,手面不阔绰,出手不大方,我得到的缠头当然也少,所以直到今天,依旧没有攒够赎身的银子,不过我倒是心甘情愿的。要我陪那些满身铜臭一脸色迷相的客商坐一会儿我都翻恶心。我宁可不要钱,甚至宁可挨一顿打也决不受那种罪。”

“今天席上他们说的那个钱大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个钱大麻子,原是本城的一个屠户,后来发了财,开了三爿肉店,不亲自操刀了。他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几次找上门来,要在我房里过夜,都让我给撅回去了。头些日子也是孔大官人在五芳斋请客,送了局票来,是一个姓钱的客官点了我。当时我没想到会是他。到了五芳斋楼上,才知道就是这个钱大麻子。他惦着给我来一个出其不意,我刚坐下,他就递过筷子端过酒杯来要我吃菜喝酒。您大概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应条子出局子,要不是过夜的客,是不能动筷子的,唱两支曲子,就转局了。他以为当众突然请我吃喝,我一定无法推托,于是他在我房中过夜就成了定局。没想到我偏要叫他下不来台,愣是不吃也不喝,连曲子也没给他唱一个。那一回,他面子丢大了,散了席赶到我们班子里来借酒撒疯,连骂带摔咧子的,拿我阿妈出气儿。阿妈惹不起他,当着他的面给了我俩巴掌,又好说歹说把他送到老六的房里才算完事儿。后来他放出空气来说:一定要替我赎了身讨我去做小,那时候非要好好儿管教管教我不可。我反正是横下了一条心的,我不愿意去的地方,阿妈要是一定要卖我,我就一根绳子吊死算完事儿。我自己解脱了,也让那老虔婆落一个人财两空。”

“这种地头蛇,手里有了几个钱,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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