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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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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真是异想天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察觉。可当我意识到它的存在,自己也吓了一跳,这个
秘密就像一块糖,含在嘴里,时间一长,它自己就化了。你还记得两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吗?雨到
下班时还没有停,我们都没有带伞,被大雨困在了办公室里,窗户玻璃上的泄水像一张哭泣的脸,我们
有好一阵子找不到话说。后来你忽然问我,将来有什么理想,有什么打算,我开玩笑地回答说,我想逃
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去隐居,你抽着烟——那包烟还是我抽剩下的,二毛五分钱一包的大生产,你
抽着烟,笑着问我:“你又没有犯罪,干嘛要逃呢?”我当时想都没想,就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
有犯罪?你怎么知道我将来就不会犯罪?”现在想起来,这句话真是一语成谶!我常常一觉醒来还会梦
见这个傍晚,梦见我用一种未卜先知的口吻断然对你说“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不会犯罪?”。后来天就黑
下来了。办公室里没有什么人。我当时心里真的就盼望着这场雨不要停,永远不要停!一直湖天海地地
下下去。假如那场雨一直下个不停,你会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在办公室过夜?
  我现在闭上眼睛,就能记起那雨的味道、雨刚下时尘土的味道、香烟的焦糊味、还有桌上那盆墨兰
残存的香气……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吗?你让我什么时候去小岛隐居前,跟你说一声,你说要跟我一
块去。你还说……哎,还提这些事情干什么?你当然可以辩解说,你当时在开玩笑,随便说着玩的。你
大概是看着我傻,忽然变出个主意来捉弄我一下,然后心里偷偷地笑,是不是这样?那些话,每一句话,
每一个词,现在都在黑暗中闪着亮光,就像水库下面的捕蟹灯,闪闪烁烁。那些话你说过之后,就抛到
了九霄云外,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拿它当了真,从那些离开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字句中去寻找什么
凭信……
  十月十七日。
  以上的部分是半个多月前写的。昨天我已经被一辆装石头的解放牌大卡车带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临
泽。这个地方正在筑路。工地上到处都是蚂蚁一样的筑路大军,他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简直乱成了一
锅粥。带我来的卡车司机把我介绍给工地的一个负责人,我就很轻易地混入了筑路者的队伍之中,并得
到了一份工作。据说,这条公路将来要作为打仗时飞机的备降跑道,因此路基筑得又宽又厚。我的工作
是砸石头。将从采石场运来的大石头用打铁的大榔头将它砸碎,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再将这些石头敲成铺
路的石子。晚上,我们二十多个工人挤在一个窝棚里,除了三四个女的之外,其余的全是男的。彼此之
间都不认得。我刚敲了一天石头,两个手的虎口都被震裂了,秋风一吹,沙沙地疼,连笔都握不住。
  我睡觉的地方原先是一块玉米地。床头长着一棵瘦弱的玉米,四周围着塑料布。可有电灯,我可以
坐在床铺上给你写信。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巴店,不知道哪儿才有邮局。到了十一月,天气一天比一
天凉了。成群的大雁向南飞去,嘎嘎地叫着,叫得人的心都揪起来了。不过,我还真的有点喜欢这个地
方。深秋的时候,天很蓝,白云很厚,到处都是成熟的玉米。在工地上干活的人,彼此之间都不知道对
方的来历,也没人打听,在奔命的路上,我还是第一次感到这么安心。尽管指挥部的高音喇叭天天都在
广播,说要抢在十二月底之前通车,可我希望这条路永远也修不完。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合法地一直
住到死。
  刚才,那个带我来临泽的卡车司机又来了。他说他来看看我,一猫腰就进了工棚,直奔我的床前。
他用满是油污的手递给我一根甘蔗。我笑着对他说:“我这儿没有刀,这甘蔗怎么吃呢?”他也笑了笑,
说:“那好办。”一把把甘蔗拿过去,用牙齿将皮一片片地撕下来,然后再递给我。吃甘蔗的时候,我
顺便问他这附近有没有邮局。他说:“你是不是要寄信?这样吧,你把信交给我,我在去采石场的路上,
帮你寄掉。”他还开玩笑地说,如果路不远,他甚至可以开车直接把信送过去。我到底没敢把信交给他。
他的眉眼、身材、说话的语气,怎么看都有点像我们县上的司机小王。
  对了,那天晚上,我杀人之后,先是跑到了甘露亭附近的一大片甘薯地里,把沾上血的衣服脱掉,
在水渠边坐了半天。我本能地想找个地方躲一躲,或是找个人商量一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小王。有一
年元旦,我们一帮人去过他的单人宿舍包饺子,我知道他住哪儿。我一路狂奔着,找到了他的家,浑身
发抖地敲了门。他穿着红背心花短裤,起来开了门,揉了揉眼睛,一看到我,顿时来了精神,嘻皮笑脸
地对我又拉又扯,满嘴疯话。他一边让我钻到他的被子里去暖和暖和,一边问我出了什么事,怎么披头
散发的,看上去像个女鬼。当时天快要亮了,我没有时间跟他磨嘴皮子,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杀了
人,能不能在他那儿先躲一躲。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可当他从上到下又把我细细地打量一遍之后,他
的笑容就像冷猪油一般在嘴唇上凝结住了。他的小眼珠也不会动了。他穿着短裤背心,坐在床上发抖,
就像打摆子似的,那张铁丝床被他抖得当当作响。
  经我这一吓,他又开始乱用成语了。他是个小胖子,我第一次知道他的胸脯上居然有那么多的肥膘,
像个女人似的。那肥膘也一嘟噜一嘟噜地在颤抖,嘴里狗屁不通地嘀咕道:“难以费解,难以费解,简
直令人难以费解!”接下来,他基本上像个傻子。我说什么,他就重复什么,就像是个回音壁似的。我
说,你大概不会去报案吧?他就说,报案!报案!我说,你能不能先去打盆水,让我洗一洗?他就说,
打盆水!打盆水!我说,你有什么干净的平常不穿的旧衣服,让我对付着穿一下,他说,旧衣服!啊,
旧衣服!我当时真的给他气急了,冲着他大叫起来:“你他妈的别抖了!”他说,“噢,不抖不抖。你
刚才说什么?”我当时有一个预感,要是我再在他那里多呆几分钟,等这小子回过神来,我八成就走不
脱了。他一定会下楼报案的。我就故意问他:“你总不至于会逼我去自首吧?”小王说,“自首自首,
理应自首。桑榆已逝,东隅未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简直令人哭笑不得。
  从小王家出来,我看见天边的树梢上空,曙河已开,天眼看就要亮了。我哭着,在空荡荡的马路上
横冲直撞。心里忽然想到,要是我刚才跑到你家去,你会怎么对待我?我完全不敢想下去了。直到现在,
我有时仍不免会这样想,当我的这些信落到你的手里,你会不会把它交给公安局去请功,让全副武装的
公安人员来抓我?会不会?你被免了职,正需要立功赎罪的机会,以便东山再起。要是真的这样的话,
我也认了,死在你的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一个没有任何留恋的世界,我即便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用?
佩。十月三十一日。
  6花家舍虽有几分云遮雾罩般的神秘,可在谭功达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好的。他很难想像一个长
期生活在这里的人,还会有什么烦恼。谭功达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对花家舍的钦佩与留恋也越来越深。
看起来,那个三十八军出身的郭从年简直就是天才!只可惜这个人躲着不肯见人。一开始,谭功达还抱
着一丝侥幸心理,四处打听他的行踪。后来,一个放学回家的儿童团员告诉他,在花家舍,每个人都是
郭从年。仔细一想,这话还挺耐人寻味的。
  在谭功达的强烈要求下,他终于获得了正式的劳动许可——他被编入第七生产大队第二生产小组。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劳动组织,具体从事什么工作,是十分自由而随机的。几个月来,他学会
了给桑蚕打草龙;乘着小船,去池塘里夹塘泥;培植浮萍和水花生;维修公社剿丝场的蒸汽锅,割稻、
犁地、扬麦,样样在行。甚至,他还报名参加了田间地头巡回文艺表演队,学会了在当地颇为流行的文
艺表演形式——三句半。那首三句半,是用来讴歌花家舍一个名叫春雨的女赤脚医生的,题目叫做“赤
脚医生向阳花”。他负责说最后的半句,并敲锣。
  可是,他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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