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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梦 作者:格非-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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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医生向阳花”。他负责说最后的半句,并敲锣。
  可是,他的夜晚是愁苦和哀戚的。看着墙上那张地图,想像姚佩佩的行踪所铺展的泥泞而崎岖的道
路,有时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现实,那是一条被种种阳光下的事物所遮盖住的
幽僻的道路——我们每天都走在这条道路上,却浑然不觉。他一度异想天开地打算从化花家舍消失,赶
往几百公里外的临泽,与姚佩佩见上一面。他甚至幻想着与她一起流亡,从此踏上那条用求乞铺成的不
归路。当然,他也只是想想罢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疯狂的反悔、自责、羞愧和恐惧,以及种种难以
名状的自我折磨。为了驱散夜晚濒临崩溃的疯狂和分裂,白天他更加卖力地干活。由于表现优异,有一
天,花家舍的有线广播员竟然播出了一篇赞扬他的通讯稿,那是用快板书的形式完成的,标题就叫作:
《夸一夸我们的巡视员》。清晨或黄昏,当谭功达扛着一把铁锨,在田间地头瞎转悠的时候,远远一望,
简直就是花家舍土生土长的庄稼汉。
  这天上午,谭功达和几个包着白头巾的老太太正在打谷场上用连枷打黄豆,看见驼背八斤像个金龟
子似的,通过栈桥朝这边走来。他走得很快。八斤好不容易爬到打谷场上,汗流浃背,喘息未定,可他
居然还能以金鸡独立的方式,用烟袋锅敲击鞋底,把烟屎敲落,看得谭功达目瞪口呆。
  “你们家来人了,快回吧。”八斤照例咧开厚厚的嘴唇,露齿一笑。
  听说家里来了人,谭功达浑身打了个冷战,怔怔地看着八斤出神。他早已忘了自己在梅城还有一个
家!忘了张金芳!忘了拖油瓶的腊宝!忘了临走前才出生的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他跟在八斤的身后,
一直走到干涸的湖边,才想起那孩子名叫端午。他是端午节时出生的。
  张金芳带着两个孩子正在厨房里坐着吃饭。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大大的花布包裹。腊宝似乎突然
就长高了,粗布上衣改作成的裤子已经吊在身上,露出了一大截小腿。他张着嘴,嘴里塞满了白米饭,
正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张金芳的眼睛被西风吹得红红的,也不看他,抱着孩子,把嚼烂的饭吐在
汤匙里,再喂给手中的端午。
  谭功达朝母子俩走过去,拨开军大衣的衣领,用手指弹了弹孩子圆嘟嘟的小脸。那孩子一下就笑了。
张金芳用胳膊捅了捅他,满脸不高兴地说:“哎哎哎,你先去洗个手好不好?满手的尘土,小心迷了孩
子的眼睛。”谭功达赶紧掸了掸身上的灰土,走到屋角的水缸边,舀水洗手,却听见张金芳在背后冷笑
了一声,道:“嗬!你一个人在这过得挺美的嘛,怪不得半年多了也不给家里写个信,白花花的米饭不
说,还有甲鱼汤喝。”八斤听张金芳这么说,赶紧“嘿嘿”地笑了两声,解释道:“白米饭倒是不假。
这个甲鱼汤并不是每天都有的。你这回来,正赶上我们这儿围湖造田,湖底的水抽干了,鱼多得吃不完,
吃得我和老谭都腻烦了,眼睛鼻子里边都是鱼。”随后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只脸盆,又道:“我今天早晨
在湖底转了转,不一会的工夫,就捉了这么一大盆泥鳅。晚上我给你们烤泥鳅吃。”说完,仍是笑眯眯
的走了。
  谭功达并不急着吃饭,而是从上衣口袋里夹出一只瘪塌塌的烟来,用手捏了捏,点上火。半年多没
见面,他和张金芳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张金芳的神色看上去也不太对,眼泡都肿了,不像是给风吹的。
腊宝吃完了饭,就蹲在地上,去拨弄那盆子泥鳅去了。
  “你怎么忽然就来了?”谭功达讪讪地说。
  张金芳把眼睛一瞪,不耐烦地道:“我不来,都霜降了,你哪来的衣服过冬呀?”谭功达没有吱声。
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霜降一过,天就该下雪了。也不知道姚佩佩身上有冬衣没有?问题是,他
现在也不能肯定佩佩还在不在临泽筑路。
  “大半年了,成天盼星星盼月亮,却没见你寄一分钱回来。就是这次来花家舍的旅费,都还是连生
给掏的。”张金芳微微侧过身来,嘴里数落着。
  “我的工资要到年底才发,你又不是不知道!”谭功达说,“你说的那个连生是谁?”“就是我们
家隔壁的皮连生呀,他是个杀猪的,你忘啦?”张金芳告诉他,梅城说不定很快就要拆县建市了。“你
若是下次回来,说不定连家门都找不到了。听说,鹤壁地委的各个机关都要搬到梅城来。眼下那些大官
们正集中在梅城开会呢。听说我们住的西津渡胭脂巷一带,都要搬迁,只是不知要搬到哪里去。”张金
芳的一席话,谭功达似信非信,“这是邻居间一般的谣传呢,还是有正式的红头文件贴出来?”“这个
我就不知道了。是听皮连生说的。他成天在外面杀猪,东奔西走的,消息灵通得很。”“那原来的梅城
县怎么办?”“听说要变成普济县。据说县机关仍然设在梅城。领导班子也要大换血,到处都是挖土车。
道路要加宽,大楼要修建,江边还要建一个全省最大的发电厂。如今的梅城,整个一个乱啊……我对皮
连生说,要是地委和县委在同一座城里办公,上嘴唇和下嘴唇碰到一起,难免不打架。可皮连生说,那
是不要紧的,你没见过北京有一个党中央,还有一个北京市吗?”又是皮连生。
  谭功达听张金芳张口闭口不离皮连生,眼前就忽然浮现出那个长得五大三粗的杀猪的壮汉来。不过,
他的形象多少有点模糊。他只记得这个人每天挑着一个杀猪用的通条,早出晚归。各种尖刀、薄刀、挠
钩和刮刨缀在肩上通条的一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看来,这个皮连生不仅擅长杀猪,对时下的新闻和
各种小道消息,也颇为热衷。他不由地转过身去,朝妻子看了一眼。张金芳的脸不知怎么一下就红了。
  过了一会儿,谭功达问她,过年怎么办:是自己回家过年,还是她带着孩子到花家舍来?
  张金芳道:“你不用回去,我也不来。”说完,又抬起手来,擦了擦眼睛。谭功达心里一愣,正想
说什么,就看见驼背八斤不知从哪里拽出一张钢丝床来,满脑门都是汗。
  他把钢丝床拖到了厨房里,对谭功达道:“晚上你们四个人睡一张床太挤了,我就给你们找了一个
行军床来,可以给孩子睡。另外,我已经替你请了假,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待在旅社里,陪陪老婆孩子,
下午就别出工了。”随后,他去水缸边打了一桶水,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起床来。张金芳见状,赶紧将
孩子塞给谭功达,自己过去帮忙。她比以前更胖了,谭功达看见她的脚背鼓鼓囊囊的,似乎随时都要将
布鞋的搭袢崩飞。
  到了晚上,腊宝累了一天,早早趴在钢丝床上睡着了。张金芳和谭功达带着端午盘腿坐在大床上说
话。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东一句,西一句,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去。驼背八斤特意给他们送来的满满一
碗红菱角,在难堪的沉默中,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
  “这房子里,怎么有一股焦糊味?”张金芳抱怨道。说着就从床上跳下来,浑身的肉一阵乱晃,到
处闻闻嗅嗅:“是有味!是灰烬的味道,你是不是在房间里烧过什么东西?”谭功达的心里更乱了。他
看见窗外掉光了叶子的金银花丛中,藏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即便是在晚上,花家舍的村民们都在围
湖造田的工地上挑灯夜战,他不时可以听到唧唧喳喳的说话声,间或还能听到一两声喊号子的声音。到
了这会儿,佩佩也该睡了吧。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看着这轮秋月?张金芳依旧坐在他身边,问他在看什
么,怎么连一句话也懒得说?谭功达想了想,只得开启金口,喃喃道:“睡吧。”随后他就拉灭了床头
的电灯。到了后半夜,谭功达觉得自己的后背湿漉漉的,原来是张金芳一个人在悄声地啼哭。谭功达迷
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月光似乎更亮了。他捏了捏张金芳那布满老茧的粗大的手,忽听得张金芳啜泣道:
“老谭,你不会恨我吧?”“恨你?”谭功达还没完全睡醒,声音有点大,“我干嘛要恨你?”“要是
我告诉你……”她哭得更厉害了。谭功达见她撩开帐子,擤了一把鼻涕,并将它抹在床沿上,接着道:
“要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呢?”谭功达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小声道:“是不是那个
皮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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