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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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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说犯人一闲着便想三想四),于是便兴修水利,水利是无止境的,哪怕一年有十八个月也不用担心无活计可做。何况清水塘农场是个缺水的地方。我们二中队的任务是在农田里打机井。其余的队修一条引水长渠。比较而言,打井的活比修渠轻松。井底局促便于磨洋工。井下的人磨洋工上面的人也能受益。如果进一步比较,在井下干活又比井上受用,下面无风暖和,就像一座小暖房。犯人族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公平,好事坏事都须对等。于是人分成两班,井上井下轮换。这一切用不着管教分派,犯人自己会做得井然有序。回想到清水塘度过的一夏一秋,眼下是好过的日子。不仅活轻,吃的也比较好。这半个月来,还有一件事值得欣慰,就是那满眼是血的怪病没再犯。这半个月来还有一件事使我感到疑惑:眼没了问题耳朵又出了问题。井上作业时每当我的目光凝望着东南方向的“东宫”,耳畔便隐约听到冯俐的歌声。是那首她喜爱的《西波涅》。我十分疑惑,不知这歌声出自冯俐之口,还是出自自己的幻觉。“东宫”从前那茂密的绿阴已经疏落,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舍在山坡上显形。那苍凉的景象使人的心里也变得苍凉,但屏障不再,又使人感到距离忽地拉近,我曾想询问别人是否也听到了歌声,而我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我是害怕希望的失却。希望是好的,哪怕是自欺欺人也不要破灭。啊,我的冯俐,我们的《西波涅》:

西波涅你像朝霞般一样美丽西波涅

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你呀西波涅

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引蜂来采蜜

西波涅我的幸福就是你呀西波涅

这似真似幻的歌声一遍一遍撞击着我的心扉。

12月2日:今天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雪,去打井工地的路上李戍孟吟出一句“大雪满锨镐”。

——我一直在想,李戍孟究竟写的是什么作品,以令他视为与生命等同重要。又显然没有政治色彩,否则场方便不会归还与他。另外我还有一个疑惑:既然他的写作是管教默许了的,为什么又突然搜了去检查,这其中一定会有什么过节。我是一个好奇的人,总想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清楚。就是在他吟出“大雪满锨镐”的那个雪天,三转两转,我和他同时下到井底。我趁机向他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他怀疑是高干向管教进了谗言。因为在这之前高干曾向他“借阅”手稿看,被他拒绝。不想高干不死心,几天后又提出“借阅”,说在这鬼地方连女人毛都不见一棵,生活太枯燥乏味。有篇爱情小说看看也能多少解解闷。李戍孟一听这话马上警觉,怀疑高干偷看过他写的东西,遂向高干提出质问。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就发生了搜查的事。我觉得李戍孟怀疑高干作鬼是有根据的,从各方面分析高干做这种事的可能性最大。他一向对右派犯人持敌对态度,有机会就向管教打小报告,另外就品性而言他也属于对“爱情小说”感兴趣的那种人。事实上他身陷囹圄也就是栽在所谓的“爱情”上。他从小参加革命,很有工作能力,也善于巴结迎奉,因此不断得到升迁,到三十几岁官已经做到正县级。如果不是流氓成性,官还会做得更大。可是没有这个“如果”,他的官不仅做到了头,还一级一级的往下降。用他的话说怪只怪自己的“老二”不争气,“老二”不规矩一次,降一级,再不规矩一次,再降一级。三降两降就降到了个科级,调到一家小仪表厂当了厂长。如果就此接受教训将自己的“老二”看管住,当个几百人的小朝廷也蛮不错。可同样没那个如果,没过多久,“老二”又给他惹了事(他执意将“老二”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不知出于什么逻辑)。这次的事情颇有点戏剧性,一个青年女工到他的办公室去告状,状告同组一个师傅对她动手动脚。他闻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立刻向前询问那男工手脚怎么不老实,女工虽然害羞,可在厂长面前又不能不实说,就说那人摸了她的奶子。他又问摸的是哪一个,女工指指自己的一个乳房说这一个。他立刻显出极其关切的样子,正告女工说奶子是不可单摸一个的,这样会摸偏了(大小不一),接着就把女工扳到身前说要帮她“纠偏”,说时迟那时快手就抓住了女工的乳房,女工立刻尖声呼叫,如果他“浅尝辄止”就此罢手,或许女工会顾及自己的面子而将屈辱咽进肚里。可他竟不存一丝顾忌决意要将事情进行到底,将女工摁到地板上施以强暴。就是这次愚蠢却最终没有得手的强奸使他进了班房。就是说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高干都是个没德行的人。他是害群之马。这种情形不容再继续下去,必须对他进行有效的扼制。这就是我在井下的所思所想。

12月5日:高干。

——只记下高干两个字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表达,不能记下他的真实行为,不能对他加以评判,这“大事记”越记越觉得捉襟见肘。其实记下这两个字也就够了。这两个字与恶劣等同。你会想到虫豸想到臭狗屎。李戍孟的自杀导因已水落石出,高干贼不打自招,私下散布说是他向管教揭发了李戍孟写黄色小说。还说谁和他不友好没好果子吃。他敢于公开自己的劣迹足见出他的肆无忌惮,另外更重要的是他借此对政治犯人进行恫吓,让政治犯怕他,听他的摆布。整个的一个不是政治犯的政治流氓。事情得以印证更坚定了我原先的信念,得惩治高干。让他有所收敛,否则后患无穷。另外我也清楚,仅靠我个人单枪匹马不行,得将所有的政治犯人联络起来,一起对付他。也是天赐良机,打井为这种联络制造了条件,因井底面积狭窄,每次只能容纳两个人作业,因此井下是最隐秘的两人世界。同时井上井下作业人次轮换,机动性也很大,想和谁一起下井不难办到。

我第一个找的是俞峰华。俞是S大历史系学生,因组织田野演讲被打成“黑爪牙”,可我发现他的手不仅不黑,反倒很白嫩,像女人的手,牙也是又白又齐整。后来抓了田野,接着又抓了他。我和他私下交谈过几次,话题大多是田野,看来他是田野真正的崇拜者。井下作业的分工是一个往筐里装土,另一个管筐的升降。我叫俞峰华管筐的升降,这样我可以控制干活的节奏,便于和他说话。我们老家有句老人训斥不肖子孙的话叫: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是指白读了书。其实不对,世上没有白花的钱,也没有白读了的书。我刚说句知不知道李戍孟的事是高干告的密,他立刻就明白了我的用意,问我想把高干怎么样,我说目前还没有具体想法,但必须找到一个办法才行,否则这个害群之马总会叫我们不安生。他听了半晌不语,我又问他对这事怎么看。他说这事不可行,我问为什么不可行。他说夫子有一句至理名言:不可与女人和小人斗,何况小人前面再加上政治二字,君子肯定是斗不过的。我说难道就让小人为所欲为么?他说首先你得认清现实啊。我们这些人倒霉说到底就是没有认清现实。我说那么现在的现实是什么?他说现在的现实是身子都掉到井里也不差个耳朵了,就把这只耳朵交给高干得了,让他想咋折腾就咋折腾吧。我简直不相信这话是出自不久前还叱咤风云的“俞干将”之口(他陪田野到K大演讲那天我曾目睹过他那意气风发的风采)。有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仅短短一年多时光俞峰华原先所充盈的那种锐气已荡然无存了,竟心甘情愿将耳朵交给别人折腾。可冷静一想,他的“小人必胜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君子行事有一套规范、道德的约束,而小人则没有,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哪一招是狠手就用哪一招。因此你无可抵挡。当然“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屈从“道理”是另一回事。

我总觉得让高干这样的小人欺压是一种耻辱,不可接受。我又和张撰一起下到井里。张撰是北京一家印刷厂的技术员,也是一位画家。平日里很少说话,得空便在纸上画素描。这个艺术型的张撰却没有俞峰华那样的敏感,我说了许许多多话他终也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我有些不耐烦,直截了当地说要想办法制裁一下高干。他说高干这家伙确实是坏人,应该教训教训他。只是他本人不想参与。他认为所有的斗争都是龌龊的,而龌龊又与他追求的美是背道而驰的。我说你在这劳改农场能发现到美吗?他说当然能发现,美是无所不在的。我想讽刺他几句,问他在管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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