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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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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善至美的一幕啊。我由衷说到:李老师,只凭你讲的这一点点我就完全能够断定琳琳是一个不凡的女子,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十分难得的啊。李戍孟没有回应我的话,似仍然沉浸在对琳琳的思念遐想里。我又问:李老师,后来琳琳怎么样了呢?李戍孟长叹一声,说道:那是一言难尽的啊。我问:这些你都写在书里了吗?他点点头回问:你想看这本书吗?我说想看,他说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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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我乐岭人物志



李宗伦——

“越狱潜逃事件”(佟队长在点名时这么宣布的)发生的几天后,我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李宗伦。我住院了,是那劳什子“闹怪”引发出来的。自在清水塘得了这怪病后,一年总要犯那么三两回,说要紧也死不了人,说不要紧也很讨厌。这遭是蹲在地里间苗时眼前陡然又红了。与从前“闹怪”不同的是这遭昏倒了。被运进“马厩”里醒过来后,知道自己正发高烧,嘴上起了一串燎泡,身子却像掉进冰窟窿里,哆嗦成一团。就被送进了场医院。农场例来对刑期快满的犯人比较优待,一是这种人没有逃跑的可能(除非傻了),再就是给个顺水人情,显示显示劳改场所也是个讲人道主义的地方。一切都是功利的,整治你或是笼络你都不例外,正像毛泽东的一句名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然而即使有缘有故,爱也比恨要好。我住院了,哪怕在死以前住一次院也是欣慰的。

应该说我的体质还不错,这么多年除了“闹怪”一直没生什么大病,也很少吃药。这说明人对环境有很强的适应性,适者生存嘛。住院当晚打了一针,第二天病情便好转了。我心想既然好不容易住进来,就他妈多享受几天。因此当大夫问我怎样时我就一口咬定说头晕,头晕得厉害。大夫有些纳闷,说烧退了咋还头晕呢,再观察观察吧。我就留下来“观察”了。除此之外,我还想“观察”一下李宗伦。

李宗伦和我不在一个班,认识但不很熟悉。只因他被佟队长用猎枪打了,也就从“马厩”里的百多个犯人中“脱颖”而出,成“名人”了,人人都知道他了。也知道了他的大体情况:他家在河北省西部的一个小镇,读中学时爱好文学,酷爱诗歌,本想考入大学中文系深造,但因家庭生活困难只能考入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小镇中学教书,并开始投稿。头一次见铅字是在省报副刊,是一首为庆祝儿童节而作的儿歌。就是这儿歌让他当了右派。常言说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李宗伦头一遭上这文学的“河边”就让大水卷走了。他的经历就这么简单,如同那首轻飘飘的处女作。

我进入装病阶段后一直想去探视李宗伦,看看他现在的情况怎样。可我不知道他住在哪一个病房,又不敢贸然打听。也巧,这天那个让我“观察”的秦狱医向我问起李宗伦的情况,我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了他,顺便问他李宗伦目前的情况。秦狱医说还活着,估计死不了,很幸运。我问幸运在哪里。他说一是用装散弹的猎枪打的,二是身体侧后方中的弹,没伤到要害处。只是他不肯配合治疗,要死要活的。我问为什么。他说真实原因闹不清,又说你们是一个监舍的,可以去看看他嘛,劝劝他别钻牛角尖。这正合我意,便问了他在哪个病房。

既然有了秦狱医的恩准,就不用顾忌什么了。当天下午我就进到李宗伦的病房里。这是一间小病房,六个床位,有的病号躺在床上,有的坐着或走动。我一眼就看见头和身上缠满绷带的李宗伦,他侧向墙壁躺着,一动不动。我怕他正睡没喊他,走到近前探头向里面看看,见他上面的半张脸缠着绷带,下面半张脸上的那只眼大瞪着,样子很吓人,一点也认不出是李宗伦。一个年纪稍大的病人问我是不是找姓李的伤号,我说是。他说他就是。这时李宗伦侧转过了脸来,用原来瞪着墙的那只眼瞪着我。从眼光的变化看出他认出了我。我赶紧说老李我是老周,也住院了,你怎么样呢?他没说话。那个刚才与我搭腔的病号说你来了正好劝劝他,整天不吃不喝地等死,想不开。我点点头,觉得不妨先从别的病号那里摸摸情况再说。便攀谈起来。看来李宗伦真如秦医生所说“钻了牛角尖”。他认为越过了警戒线应该格杀勿论,可用打猎物的枪向他射击是他所不能接受的,因为他是人,不是动物。这是无视人的尊严的行为。为此他要求农场当局就此给他个说法。听了李宗伦不配合治疗的过节,我不由一下子联想到冯俐,冯俐不也是认死理非要当局给个说法吗?可谁又会给你个说法呢?就是给了又怎么样,西葫芦就能变成茄子了吗?受苦受难这么多年,仍然童心未泯,李宗伦仍停留在写儿歌的阶段啊。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李宗伦,更不知该怎么劝说他。说句老李我还来看你,就走了。

张撰——

张撰跑到医院把我叫到院子里,神秘兮兮的。我问他是怎么跑出来的。他说他是从演出队来,演出队已取消到外面演出的计划,他去拿东西。我问为什么取消了演出。张撰说要搞运动了。我问搞什么运动。张撰说“拔白旗”。我没弄懂,问在哪里拔白旗。张撰说在农场全面拔,劳改犯教养犯女犯少年犯都要拔。我还是不理解,问你刚才说的这伙人不都是白旗吗?白旗里头怎样拔白旗?张撰说谁知道呢,反正叫拔就拔是了。我问什么时候开始。张撰说前天晚点名时已做了动员,昨天趁大伙出工对各监室进行了全面搜查。我就是为这个才来找你的。我听了紧张起来,问:搜出什么了吗?张撰说到底搜走了什么现在还没公开,我只担心上次给你画的那幅画,你搁在哪儿呢?我说在褥子底下。张撰说那肯定搜去了。我说那画会有什么问题呢?充其量是一幅田园风情。张撰摇摇头,说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清楚,许多事情不追究没有事,一追究准有事。我说那怎么整?张撰说这画是你要的我画的,都脱不了干系。问题是问起来咱俩必须得对上口径,别说了两岔道。我说这画你是按照我的意图画的,有问题我来解释好了。张撰说事情也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还是事先统一一下认识稳妥。我说统一什么呢?张撰想想说,要不我从管教的角度向你发问,你也把我当成真管教来为自己辩解,看看能不能把这事糊弄过去。我说你的意思是搞一场模拟审讯?张撰说是,毛主席不是说过不打无准备无把握之仗吗?我点点头说你问吧。张撰略一思忖,就开始了对我的“审讯”:

张:周文祥你说,你藏在褥子底下的这张画是从哪里来的?

周:不是藏,是放在褥子底下,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褥子底下。

张:画从哪儿来的?

周:我请张撰画的。

张:为什么要画成这怪怪的样子。

周:是这样,我做了个梦,觉得这个梦实在怪,我把梦境告诉了张撰,请他给画出来。

张:你总是做同一个梦吗?

周:不是。

张:那为什么单单要画这个梦?

周:可能因为这个梦印象特别深。

张:为什么这个梦印象特别深?

周:我说不出来。

张:不要回避问题。

周:我真的说不出来,也许因为梦里有女人出现吧。

张:这个女人是谁?

周:不知道。

张:哼,做梦娶媳妇想好事。我再问你,你梦里的女人也像画上的女人在耕地?

周:是。

张:为什么要画女人的背影?

周:我梦里看见的是背影。

张:有没有别的什么用意?

周:没有。

张:为什么要画上一棵树?为什么要画出一片大叶子?为什么树叶子上要画出一个洞?

周(冲动地):请问为什么不能画一棵树,画树为什么不能画叶子,树叶子上为什么不能有个洞?!

张(回到原本的角色):瞧你呀老周,管教没火你倒火在了前头,你还是没把我当真管教,要是换上傻朱的话,不等你问完就拿巴掌量你了。

周:好吧,那我就把你当傻朱,你再问。

张:你说说为什么要让张撰在树叶上画个洞?

周:许多树叶都有洞。

张:为什么要画成一半黑一半红。

周:……

张:你回答。

周:是象征。

张:象征啥?

周:日食。

张:日食的象征是什么?

周:……是说发生日食很稀罕。

张:别走题,我问的是象征。

周:我说不出。

张:说不出为什么要让张撰这么画?

周: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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