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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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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是象征。

张:象征啥?

周:日食。

张:日食的象征是什么?

周:……是说发生日食很稀罕。

张:别走题,我问的是象征。

周:我说不出。

张:说不出为什么要让张撰这么画?

周:真的说不出。

模拟审讯到此中断了。张撰说不能说画的是日食,因为日食的象征太明确。我说不说日食又该说啥呢?张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好好开动一下脑筋,上回你那句“磨房里的磨听驴的”不就解释得很好吗?我苦笑笑说是急中生智啊。张撰说那你就再来回急中生智吧。我说我想想,可想了半天没有智生出。张撰也无可奈何,说立马想不出来就慢慢想,千万别抱什么侥幸心理。想出了说法要尽早通知我。我说好。我又问他和王妃的事,他立刻就喜上眉梢了,说很好,正健康发展着。我说能预料到前景吗?张撰说自然是希望能实践有情人终成眷属啊。我说衷心祝福你。张撰笑着说我也衷心感谢你。之后张撰就走了。

李宗伦——

李宗伦留在我头脑中最后的形象是一张极其狰狞的阴阳脸。那天看着狱医从他头上揭去纱布我禁不住“啊”了一声,病房里其他光头病号也都大瞪着眼,霰弹的火药侵蚀进他右边脸的皮肤里,看上去像抹了一层黑灰。李宗伦自己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在场人的惊愕。他问道你们都怎么了?大家连忙掩饰说没什么。说这么重的伤没留下残疾真是万幸啊,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说恢复得这样快也是没想到的。七嘴八舌地总算把事情搪塞过去。

然而肥皂泡迟早有破裂的时候,李宗伦还是知道了术后脸上落下的可怕印记,这打击对他是致命的。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只说被枪击这件事,打都打了,又何苦计较用的什么枪?再说又有哪本书上写了射人不准用猎枪?而现在猎枪的火药又留在了他的脸上,成为永不磨灭的耻辱。愈要面子愈得不到面子,他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问题还在于他硬是不肯接受这个现实,时时处处都对这一现实进行掩饰,他不再迈出病房一步,一天到晚歪着个脸,以那半好脸与人相对。如迫不得已须离开病房,他就用手捂住那半边黑脸。这些是外在的表现,更甚者是他的精神明显垮了,眼光直呆呆的,也非常神经质。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眼光在他脸上有稍多的停留,他便怀疑人家在欣赏他的缺陷而以仇恨的目光相对。他原本就是个内向的人,不多言谈,现在则更沉默寡言了。相比之下,他和我说话还比较多,许是我匿于深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不存偷窥之嫌的缘故吧,因此才对我比较友善。一旦开启了嘴巴,他就像老太婆那样絮叨起来,非常神秘,将声音压得极低,将嘴贴到我的耳朵上,那些被他尽数视为“仇敌”的同房病友们是断然听不见的。话题也是海阔天空,且不断地跳跃,从南朝一下就到了北国。不管说什么,最后终归要回到一个既定的话题:死。也不管我如何试图将这话题扯开,他总是执拗地将话题扳回去,这样我俩的谈话就千篇一律,形成一种模式。比如:

李:活着还是死去?这是沙翁剧里的一句著名的台词,内含人生的真谛,什么叫人生真谛?这就是。

周:人有生也有死。

李:不,这不是沙翁的原意,原意是生与死的可选择性,人可以选择活,也可以选择死。

周:中国人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人生的真谛。

李:关键是怎样的一种活法,是活得屈辱,还是活得尊贵。

周:活就是活,死就是死,哪有这么复杂。

李:人不能回避死,谁回避谁就是懦夫。

周:得过且过吧,多想想高兴的事,少想那些苦恼事。

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马上就收麦子了,想想消灭白军(白面饽饽)岂不快哉?

李:毛主席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的死轻于鸿毛。

周:泰山也好,鸿毛也好,对单个人来说死的本质是一样的,那就是消亡,人死如灯灭。

李:死是人生最终归宿,因此充满着诱惑。

周:何必自欺欺人?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老儿不都是寻求长生不老。

李:也不尽言也,高贵赴死的帝王也是大有人在的,田横、项羽、虞姬……死得悲壮,名扬千古。

周:且慢,死得悲壮,悲字总在其中吧。

李:恕我用语不当,不过悲壮一词是活人强加在死人身上的,死得其所,何悲之有?

周:死亡终不是欢畅。

李:这同样是活人对死亡的感受。

周:死人的感受只怕没机会表达。

李:我是死过去一回的人。

周:那你就说说死的感受吧。

李:一言以蔽之,走向死亡的过程是美妙无比的,面对着一个五彩缤纷香气扑鼻的世界,天空要多蓝有多蓝,水要多清澈有多清澈,动物会说话昆虫会唱歌,你轻盈的身体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飘飘悠悠,舒畅之极,你急于飞向极乐世界,什么叫欲罢不能呢?这一时刻就是……

周:……

我无言以对。一个死去一回的人绘出的死亡景象,是由不得一个没死过一回人的反驳的。我只是想,如果死亡真的像李宗伦描绘的这般妙不可言,那么每个人都应当义无反顾地去死。

死去的人是聪明透顶大彻大悟的,而活着的人却是愚不可及,犹如我自己。

李戍孟的小说稿——

自从听张撰说当局对监舍进行过一次大搜查,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一是那幅画是否被搜去尚未可知,再就是我带出来的李戍孟的小说稿不知会不会受到追查。不少人都知道李戍孟有这么部书稿,没搜出来肯定会引起人的怀疑,怀疑这部书稿的去向。而我又不敢担保李给我书稿以及我从“马厩”带走时没被人发现。可见危险是蕴于其间了,随时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所有的诘难我们犯人都只能被动地承受,除了编出一种“说法”搪塞之外,再没有别的主观能动性。时间一久,就使我们形成一种心理定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就“打破头用扇子扇了”。

我想既然眼前还没追查过来,不妨抓紧时间看这部书稿,一有变故就想看也看不成了。遗憾的是,我到底还是没有看成。

苏英——

就是在我决心要读李戍孟的小说的那天苏英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下子惊呆了。我吃惊的不是她又来找我,而是她从上到下全变了样,穿一身黄军装,戴一顶黄军帽,开始那刹我断定是自己装病的伎俩被揭穿,队里派来警卫战士把我擒回去。弄得我好紧张。待认出是她我的身子还是直僵僵的。我埋怨说苏英你咋这样,我还以为来了革命战士呢。苏英笑了,说我就是革命战士啊。我摘帽了,回到了革命队伍里,你不为我高兴吗?我说高兴。

苏英来我真的很高兴,站在院里我向她问这问那,惟独没问冯俐。她倒挺敏感的,头一偏笑道最要紧的咋避而不问呢?我说啥是最要紧的呢?她说问问你自己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冯俐的情况你不是在信里写了吗?她拍下手说看啊贼不打自招了吧。

中午在病房里吃了饭,苏英将带来的食品向病房里的光头病号分送,换来一片感恩戴德的歌颂。苏英总是很周到的,这是冯俐所不及的。平心而论,苏英是个很不错的女子,热情,懂得关心人。拿我来说,曾伤害过她,她不计前嫌,对我还一如既往,对此我心里既感动又歉疚。为什么我不愿在她面前再提及冯俐,也是出于这种心情吧。

饭后我们又回到院子里,又说了一会儿话,我发觉她久久望着我。后说周文祥我想听你一句话哩。我说什么话?她问:我来你欢迎不欢迎?我说欢迎。她又问高兴不高兴?我说高兴。她问从心里?我说从心里。她说要真是这样,我就在这里住几天,否则我下午就回去,你决定。我一点儿没想到苏英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再笨,也能体会出其中所包含着的一种暗示。苏英巧妙地将这个球踢给我。如果在几年前,我很清楚自己会怎样做,我不会允许自己对冯俐有一丝一毫的亵渎。而现在,一切都成过眼烟云了,冯俐可能打算永远不同我联系。我所有的热情与愿望都变得很荒诞,这是一;另外我还必须承认,即使一个苟延残喘的动物,意识中仍难以做到六根清净,渴求着女性的抚慰与滋润,是爱情之外求其次的那种吧,也是动物世界普遍存在着的那种吧。性爱,确像一面生动的旗帜在欲望的地平线上飘舞。现在,似乎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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