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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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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

“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干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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