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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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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彻末、戏衣、箱杠,随呼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映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一

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摊失禁流下的尿。

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看。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

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浪浪涌出。如一摊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捂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父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犹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啦?”

小豆子嗫嚅。

“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呼呼的?尿炕了!”

“我……”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过儿。

“睡吧。”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

“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

“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劲练,卯上劲唱,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是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

“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

“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

师父披了件袄子,掌灯大步踏进来。

“——我”

“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他妈的!”

关师父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安宁,又经此一吵,很烦。一看之下。火上加油:

“尿炕?谁干的好事?”

全体都被吵醒了。没人接话茬儿。师父怒目横扫。小石头眼看势色不对,连忙掩护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抢道:

“我。”

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也抢道:

“我。”

如此一来,惹得关师父暴跳如雷:

“起来!起来!通通起来——”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

孩子们顺从地,正欲爬起来。

关师父无端一怔,他想起小癞子的死。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呀,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似地练出来的。“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当年坐科时,打得更厉害呢,要吃戏饭,一颗汗珠落地摔八瓣……

他忽地按捺住。但,嗓门仍响:

“都躺好!我告诉你们呀,‘分行’了,学艺更要专一,否则要你们好看!”

把油灯一吹。灯火叹一口气,灭了。

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然后出去了。

大伙心中估量,自顾自忐忑。

不一会,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分了二人一组,烧饼在孩子眼前,叫他们注视着。练眼神。

“眼珠子随着烧饼移:上下转、左右转、急转、慢转……”

大门口有人声。

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约而同往外瞅着,不回转了。

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上面是张席子,席子草草裹着,隐约是个人形。关师父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

大伙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

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

“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

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自门缝望远,“它”渐行渐远渐小……

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烟锅子。

关师父,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换而不舍地训诲:

“人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地滚……”

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遇到唱词道白都少的戏,非靠眼神来达意。所谓“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眼为情苗。

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骛。

第二章 野草闲花满地愁

 南风熏暖。霞光绔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竟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多舛,不尽如意。围过来说话:

“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父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

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重生了。

他摊着兰花手,绕个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托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

见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两下里多牵挂……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脱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

“要打的合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豆子,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豆子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

“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桥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桥工,一踩桥,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桥?所以一群徒儿图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晃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

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彻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唤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

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爿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

这“群英”,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毯嘛,这就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他嘛,赏孩子们几大校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妆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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