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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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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鲜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磕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作孽子。你替他画了,他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应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地溜开,还前咕:

“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作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妆扮。

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

“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儿,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罗!”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蝉。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

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地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蝉,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子行业”。——哪五子?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干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父检讨这回踏台毯得失。关师父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

“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一味往‘腿子’里躲,怵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蝉,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

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他。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父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

一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父痛骂:

“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

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没我,我没你,无一幸兔。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衅,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

“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

“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袅袅停停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唷,‘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

“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

“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敌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厉声:

“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陡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父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的。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了。一重一重地围着:

“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

“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

“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父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

“大伙都别蒙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想起:

“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杳不可寻。想家,想娘……

一进门,师父果然破口大骂:

“都死到哪儿去?太阳快下山了,才晓得回来。老子一时不在,就躲懒打水战去?你看你这柴头汗,浑身……”

又是柴头汗遭殃。他不敢吭声。

一见小石头:

“——咦?你这道口子是怎么搅的?连脸都不顾啦?脸坏了,谁看你?姜子牙开酒饭馆呀?卖不出去自己吃呀?”

师父急了,一壁张罗着:

“哎呀,药散呢?你,还有你,给拿来,同仁堂那瓶。”

徒儿战兢地,看他细意地调弄伤口,嘴巴却不曾饶过,声大气粗:

“这么显眼的口子!在眉梢骨上。哼!眉主兄弟,看你破了相,将来兄弟断情断义!”

小豆子听得此句,受惊至深,在一众徒儿中间,一抖。

“真不知轻重,”师父又道:“还得到公公的府上出堂会呢。好不容易出头了——”

药散很狼虎,小石头忍疼皱了眉,更疼。小豆子但愿可以分担一半。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民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儿,也是官。源远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

“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托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

小石头忍着,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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