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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黑瓦-第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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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左手的四指在上面弹跳,竟然烫不着。这会儿让他再做这种把戏,我想,是非要将他的肉烧糊了不可的。    
    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感觉自然比我清楚。他有点不服气,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后特别使劲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口。    
    再拉时,依然生硬。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眼睛里克制不住地流出了一丝伤感。又勉强拉了一阵,他说:“不拉了吧?”    
    我点点头。    
    这之后,他还是参加劳动,但多少有点属于挣扎了。因为初时,队里念他是刚参加劳动的,就安排他做一些轻活,时间一长,就一视同仁了,真的将他当—个劳力使了。他是禁不起这种劳动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来。刚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时间是个怪东西,你越盼它快点过,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紧牙关,调动了全部的毅力,在时间的齿轮里经受慢条斯理的辗压扎。    
    他就很想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


第四部分赵一亮(2)

    第二节    
    油麻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头,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处。别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阴凉地方排练节目。而且活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出,还有夜餐补贴。排练时也很舒服。念念台词,练练唱腔,东—个西—个,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很随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长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劳动,就都穿了好衣服,洒了廉价的花露水,从人面前—走,就留下香气来。累了,脸上爬着细汗,她们就用香喷喷的手帕扇扇,让人觉得她们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肉体的接触,像过电,更是件让人快意的事情。至于还有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生出感情来,幕前幕后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调,那就进入大好的境界了。    
    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进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欲望压住了几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劳动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劳动——劳改犯)。他也顾不得脸皮了,找到干部家去,说他想进宣传队拉胡琴。干部说:“行。”他就问:“什么时候?”干部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等通知。”    
    赵一亮很高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种解脱感,像要跳出苦海似的。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干部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干部,而那干部似乎将他想进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日,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干部。那干部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他问:“为什么?”那干部说:“口水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道了,简直暗无天日。他用一对有点呆滞的眼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跳晚饭。    
    赵—亮无奈,还得去劳动。他心里倒还想如以前—样精神,却没有精力去精神了。人要精神,是要有宽绰的剩余精力的。老年人趿拉着个鞋子,裤扣懒得去系上,露出一根里裤的带子来,一副邋遢样子,是因为他实在已没有精力去注意自己了。赵—亮一天劳动下来,身体疲惫不堪,各种心思全无,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从前那份潇洒?一切也就将就着了。我碰见过他两次,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上尽是泥点,一只口袋撕开了,也不让他母亲缝上,就那么耷拉着,草鞋已不再穿,穿胶鞋了,一只系了带子,一只却没有带子。见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要做出架势来,而是显出一副很劳累、很没有意思的样子。看来,劳动并不总是美好的。找些轻巧活,干个—两天,做做样子,然后发一通赞美劳动的言辞,甚至要归隐田园,去永做个农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是让他在毒日头下连割—个月(不要多,就—个月)的麦子,他还在内心里赞美劳动,那这个人也就真是条好汉了。赵—亮反正不是好汉。他已经快垮了。    
    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风,把个世界—下子带到寒冷里。一部分双季稻,还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地里的水没有放掉,结了薄薄的冰。赵一亮得跟大家—起赤着脚,站到水里去。    
    那薄冰受了震动,就“咯嚓咯嚓”地响,同时碎裂开来。在赵—亮看来,这水中犹如飘满刀片。那些刀片就拥挤着来咬他的脚与腿,咬得他额上直滚冷汗珠。他几次从刀片里逃出来,跳到田埂上。但眼见着被人越拉越远,又只好重新让那些刀片去撕割自己。天色昏黄,田野—片寂寥,只有这些刀片相碰,发出冷漠的声响。赵—亮看看其他人已经远去,就他独自一人守了六行还未来得及黄的瘦瘦的稻子,心里真是觉得自己已走到了绝境。    
    这天晚上,他找到了我宿舍,说有话与我说,将我叫出了宿舍。    
    “林冰,你去对许—龙说,从前的事,我们就忘了,让他同意我进宣传队。进去后,我给他好好地拉副弓。”他说完,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中午,我就在理发店里找到了许—龙,把赵—亮的意思与他说了。他一笑,就流出长长—串口水来。    
    “同意了?”    
    许—龙把—盆水泼到街上,转身说:“同意个屁!他想忘?    
    我还忘不了呢!我忘得了吗?他气得我吐了一大口鲜红的血呀!“他把”鲜红“二字咬得很重,并且又重复了一句:”一大得,就在这—刻,他又看见了那口鲜红鲜红的血了,鲜红得就像一朵突然绽开的红色月季花!他不住地点着头,一副很舍不得那“忘不了?”    
    “忘不了!”    
    我起身要走。    
    “你林冰,没有别的,就是心软。你这个样子,是搞不到陶矮子家的姑娘的。”    
    我骂了—句:“滚你妈的蛋!”转身就走。    
    许一龙在我身后大声说:“我忘不了那口鲜红的血!”    
    我知道他又流口水了,我甚至听到了口水掉在地上的吧嗒声,因为他最后一个“血”字没有完全说出来。


第四部分赵一亮(3)

    第三节    
    我再见到赵—亮时,他的双手已经被染料染成紫黑色了。    
    赵一亮很小时,就对他家这份祖传的行当有一种对抗心理。    
    小时候,他在街上走,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答:“染布的人家的。”人家这么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但赵—亮却不愿意听到这种话。这些年,像他们家这种小手工业已经被说得很不光彩了。有一段时间,甚至有人要来毁掉这个染坊。读小学六年级时,同班一个孩子与他吵架,他揭人家的短说:“你老子是小偷!”那孩子竟指着他的鼻子,极有力量地说:“你老子是开染坊的!”赵一亮很少去他家的染坊,总觉得那儿是个不太光明的地方。他一直与父亲之间存有隔膜。他闻不惯他身上那股—年四季总散发着的染料味,更看不惯那双总也洗不净的手。当父亲用那手端起一碗白米饭来,或者捧了一块金黄瓜瓤的西瓜来吃时,他的眼睛就总是回避着。许多职业不留明显的痕迹,惟独这染布,却像树招牌—样,把—双乌手染给众人看。他父亲往人群里一站,在人的视野,似乎什么也没有,就只有那双手了。假如他父亲哪天做了坏人,不管跑到哪儿,也会因为那比乌手被人抓住的。赵一亮从来不向我们提他们家的染坊。    
    赵—亮见到我,脸—直红到脖子。    
    我想让自己不要去注意他的手,可眼睛不答应。人的眼睛,不是人什么时候都能管得住的。晶莹的雪地里有一朵红玫瑰,眼睛回避得了吗?洁白如银的米饭上,有一只绿头苍蝇,回避得了吗?    
    赵—亮局促了一阵,索性将那双手放到了身前。当他将手—摆(在空中闪过—只黑手)叫我坐时,我就立即想起那双从那些捧着红菱的女孩子手中接过红菱并与那些女孩子的手构成一幅图画的手来。那真是—双漂亮的手。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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