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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女人不紧不慢地讲着,她的话语中有的发音不准,本地人是不这么说的,只有穆霞家乡西部边区的人才会这样发音。但是,发音含混并无损于语言,相反,它使语言抹上了某种独特的色彩,穆霞不由想起了家乡的山山水水。
这时,陌生女人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用宽大的手掌将几绺浓密的栗色头发塞人头巾,再将头巾从额上推开,于是,穆霞眼前现出了一张漂亮的鹅蛋脸庞,那乌黑的天鹅绒般的眼睛和眉毛,宛若浓墨在黝黑的、丝绢一样的皮肤上巧妙描绘而成。穆霞觉得这张险很熟。她立即断定,在什么地方碰到过这位女人,可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陌生女人穿着一件用上等毛料精工缝制的深色上衣,头上包一块宽大的绒头巾。只有那来自富裕的集体农庄,到城里出席各种代表会议或各种大会的著名女庄员才这么打扮。但是这位女人的双脚缠着干净的麻布裹腿,穿着一双整洁的树皮鞋,同时用树皮条搓成的细绳草草系上的裹腿缠得十分精致,连粗壮的腿肚子上那根青筋都暴出来了,这样的鞋穆霞只见过一次,而且并非在生活里,而是在歌剧《伊凡·苏撒宁》中。
陌生女人的面貌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异常之点。某种特点——可到底是什么,姑娘一下子还弄不明白:可能是富有朝气、精力旺盛的外貌,也可能是充满自尊和自信的坦诚直率的目光——使得这个女人不同于穆霞在沦陷区所碰到的一切人。
姑娘肯定,看来用不着害怕这个不相识的女人。
“您没见过这儿有一个病人吗?他原先是在这儿草堆里躺着的。”她问道,一边苦苦回忆,她在哪儿曾经见过这张坦率的、漂亮的、长着黑眉毛的面庞。
“是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么?”陌生女人不无狡黠地瞅了穆霞一眼,亲切地问道。
“啊,不是的,是一位老人,高个子,背有点驼,有一把胡子……他已经不能走路了,生了病。”
“那么姓和名您知道吗?”
这女人显然知道一点有关穆霞旅伴的命运,可能还知道无影无踪的珍宝哩。
“不会是法西斯分子派她来的吧?”姑娘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不会的,她有这样一张善良的面庞,眼睛也是温柔的……她在怜悯人呢……要是法西斯分子打听到了他的名字,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袋子不在了。”
“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姑娘疲乏地说道,“我和他穿过……就是,我想说的是,我和他挨村挨户的乞讨过。”
穆霞摇动了一下挂在肩上的粗麻布背囊。
“这么说来,您就是卡佳罗?”
陌生女人问话时凝视着姑娘。“呶,瞧她这双满有精力的秀眼,的确似曾见过。我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她呢?她一定知道一些情况……可是如果知道的话,为什么只提别人的名字呢?”
“不是,我的名字叫玛丽娜,玛丽娜·沃尔科娃……我跟科列茨基同志打算穿过火线到自己人那儿去,”穆霞坚定地回答,挑战似地看着女人的眼睛。
陌生女人开口一笑,笑得十分坦率、开朗,露出满口整齐、坚实、洁白的牙齿,这使她那微黑的面庞仿佛更显得熠熠生辉。
“我叫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是从《红色农夫》集体农庄来的。您也许听到过?就在您那个区。我们这个农庄过去可有名气呐。”
她用一只硬长有力的手把穆霞拉到身边,紧贴着她,小声地、动情地说:“他,科列茨基·米特罗凡·伊里奇嘱咐说,咱们要跟您长期生活在一起……他去世了……昨天傍晚去世的。正在准备下葬,就等您。”
穆霞墓地觉得自己变得十分渺小,了然无助,变得这么疲惫无力,仿佛最近几个星期的全部苦难和恐惧一古脑儿都压到了自己身上。她紧靠着这位不相识的女人,正由于她,这温柔的、高大的女人在身旁,母亲般地抚摸着她的头,泪珠忍不住涌出眼眶,姑娘悲痛欲绝,浑身颤抖,痛哭失声。
“哭吧,哭吧,玛莎,哭能解忧去愁,”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说道,“米特罗凡·伊里奇死得很平静,眼睛睁得大大的,神智清醒。临终前他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我们……他一直惦念着您,为您担心……”
穆霞朝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抬起了那双由于泪水盈眶而显得更大的灰眼睛。在她的目光里同时流露出不安、恐惧、哀求和期望。
“那袋子呢?我跟他背来的袋子在哪儿?”
“姑娘,您的公民证还在吧?……或者还有什么证件?”玛特列娜问道,可以看出她感到有些难为情,甚至羞于提出这个问题。
穆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布袋子,袋里有她的公民证,共青团证,和一份表明银行分行“已发给沃尔科娃·玛丽娅·尼古拉耶芙娜两周机关撤退津贴费”的证件。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认真地看过这些证件。她把证件照片上那个身材瘦小、充满热情、两片嘴唇向前掀起的小姑娘同这个晒黑了的、饱经风霜并业已成年的姑娘对照了一番,然后递还了证件。
“清楚了。姑娘,您别怨我,您自己也懂得,这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相遇……法西斯分子是狡猾的,什么人装不象呀。”说完,她又微向前倾,凑近穆震耳语道,“你别担心那件东西,它现在在可靠人手里,一丁点儿也丢不了的,我们去跟遗体告别吧,该落葬了……看得出来,他必定是一位高尚的人……”
米特罗凡·伊里奇的遗体用一块打着补钉的旧被单包裹着,放在林子里的白桦树荫下。从洁白的衣服下,仅能看到枕着新鲜白桦树枝的头颅。老人面容消瘦,显出蜡黄色,表情平静而又严肃。看起来好象由于干活累极了,已经鼾然入梦。
在一株高大的松树下面已经挖好了一个墓穴。在一大堆新翻过来的褐黄色的潮湿沙土上,竖插着两把铁锹。墓穴旁站着一些陌生的女人。她们同情而又好奇地瞅着穆霞。玛特列娜·鲁勃佐娃走到他们跟前,悄声嘀咕了几句。女人们叹着气,点着头。
可是穆霞没有听见她们压低声音的话,没有看见那些谅解的目光。此时此刻,她压根儿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她默默地站在自己一起共过患难的同志的遗体旁,无法把视线从他那平静的脸上移开。她双眼干涩,可是她全身都在哭泣,痛彻心脾而又无可慰藉。她感到很可怕,因为这个人——代替了她的父亲、同志以及战争破坏了的整个习惯了的世界——再也不会站起来,不会催促她,不会因为她的轻举妄动而责备她了。再没有人给她讲述他那么熟悉的林中生活的秘密,再没有人同她一道继续赶路了。“而这是无法挽回的了。”
轻轻的咳嗽声使她从木然伫立中清醒过来。那群陌生的妇女以那种自古以来女人们习用的悲 姿态,双手支胸,掌心托腮,在一旁默哀肃立着。于是,又象遇到玛特列娜·鲁勃佐娃时一样,穆霞不由自主地想到:有某种东西使得她们有别于她在最近几个星期里所遇见的所有的人。
从低垂的、阴沉沉的天空洒下了毛毛细雨。雨下得悄然无声,可是在森林中不停歇地响着一阵阵忧伤的簌簌声。“这种哀伤的簌簌声是打哪儿来的?”不知为什么姑娘的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然后,她看了一下四周。
高高的松树枝上和针叶上的水分越积越多。细小的水珠儿落到下面矮小的白桦树上,滴到湿滴滴的小叶片,从叶片又碰落下大滴水珠,扑簌扑簌地打在茂密凤尾草那花纹式的掌叶上。凤尾草的叶子颤抖着,摇晃着。一条亮晶晶的涓流沿着茎槽奔泻而下,落到越桔丛生之处,落到碧绿的青苔上,然后被大地所吸收。
水滴的这种运动也引出了森林里的毫不间歇的伤感的簌簌声。森林在哭泣。
玛特列娜·鲁勃佐娃好象明白了穆霞现在在想什么,离开了那群女人,走到她跟前,象对女友,对小妹妹那样轻轻地拥抱了她,悄声说道:“您哭吧!……会轻松些的……现在大地承受了不少泪水……可是应该活着,必须活着,姑娘!”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我见过她呢?”穆霞又想,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位新交的女友。
第二部 第1章
战难年代的命运使穆霞和马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鲁勃佐娃在林中空地上米特罗凡·伊里奇的露天墓穴旁邂逅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