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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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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芳刚要唤个小厮,拎着水烟袋,被臧太史一眼瞧见,说:“晋芳你快不要闹官场,我们青山绿水之间,除得几个掉舟女郎,许他侍侧,那里容得这种猥琐东西。”说着便伸出五指,拦住那小厮一个脑瓜,打得那小厮踉踉跄跄退了十几步远。晋芳也只得喝退了小厮,四个人出了大门,一路行去。臧太史也有七十余岁的人物,脚步很不方便,却望着陈和尚道:“我的拐杖呢?”

  陈和尚赶忙走至臧太史肩下,用自己的肩膀负着太史的手。互相谈笑,出了北城,秋柳衰蝉,凄凉欲绝,平芜一望,纵纵横横的枯茎落叶,倒射着一片斜阳。走过吊桥,早迎上几个秃发短童、袒肩蠢汉,口里喊道:“湖船呀,骑牲口呀。”

  臧太史望他们重重碎了一口说:“滚你娘的蛋,我们有美人儿在那里撑着小舟伺候呢。再开一开口,管请你吃我耳光。”晋芳等暗暗好笑。又走了一箭多路,穿过一条长堤,是当日越公的坟址,周围便是葬宫人的玉钩斜,放萤的萤苑,江山如旧,时代已非。几个人感慨欷,到反悄然而立。这个当儿猛听得一座小山背后,随风送来哭泣之声,颇觉十分沉痛。孔大鼻子也就从大鼻孔里发出澌澌的声音,掬出一方乌黑的旧手巾,掩着眼泪。陈和尚扶着臧太史,是不能离开。晋芳忙跑了几步,绕转山背后,远远的一望,只见平地上放着一把酒壶,几张破荷叶,堆着些残肴剩骨,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嘴上有些花白胡须,醉得如狗一般,四仰八叉睡在草地,离不多远,有座矮坟,坟前立着一个少年,衣服颇也丽都,弯着腰在那里迎风洒涕。地上还坐了个中年文士,右手持着一块咸鸭腿子,左手捧着酒壶,将酒壶嘴儿,套着自家的嘴,尽性的灌灌一口便喝一声道:“快哉浮一大白。痛哉,浮一大白。”似替那哭坟的少年喝彩的意思。晋芳认得这个人是城里没有人敢请教的医生孙淑庵。那吃醉的麻子,是姓马名福良,开座古玩铺子,活到岁,忽然要想学诗。便买了许多古今诗集,日日玩索,到也居然被他学会了甚么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只是那古玩铺子也就渐渐随着三唐两宋消灭去了,近年来穷得很为可爱。然他的豪兴,却是与年俱进。今日同孙淑庵,大约又是到这没人所在,临风怀古。然而那哭坟的少年,也不曾会过,不知他是谁。也不便惊动,遂又跑到臧太史面前,告诉了一遍。臧太史想了一想,这少年没有别人,定是新科的孝廉贺紫苓。又转头问孔大鼻道:“小安你以为何如?”

  孔大鼻点头道:“定然是他,除得他更有谁像他这般风雅。”臧太史推着陈和尚道:“大家快去扯他们一路到小金山,吃石壶的去,在这里凄凄惶惶的做甚?”一头走,一头还叹息说道:“咳,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念了两句,已到那矮坟面前,见那少年已住哭了,刚在那里用满满的一杯酒浇土呢。见了臧太史惊道:“啊呀,老师今日也逛到此处,妙极妙极。尚有残肴,能罄三盏么?”

  臧太史未及答应,一眼看见福良酣呼不醒,说:“好好,你们很乐。”此时孙淑庵已立起来,同诸人周旋。臧太史放了陈和尚说:“和尚快在前面松林里,替我折一柄松枝来,让我鞭这老马,看他还醒不醒?”话还未毕,猛见马福良兀的跳起来,双手捧着下颏,躬一躬腰哈哈大笑。众人转被他吓了一跳。更听他笑道:“臧老先生,你当是我真睡着了么,我暂时遁入醉乡,形睡而心未睡,像那些纱帽大老,才是真睡着了呢。屈大夫道得好,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

  臧太史笑道:“够了,不用咬文嚼字了。”转又一把握着贺紫苓的手说:“你在此究竟奠谁的坟?”贺紫苓笑道:“我也不知道坟里葬的是谁?前日闲行到此,偶然搜苔剔藓,见坟前露出一座短碑,刻着‘故女梅姑之墓’六个大字,我想定然是个才色女子,今日无事,遂约了马老及孙淑庵到此凭吊凭吊。”

  臧太史笑道:“冢中白骨,如何席上红裙。三公已吊过梅姑,我们何妨同去再晤对晤对素琴呢!”遂将季石壶约在小金山为素琴饯行的事,告诉了三人。马福良先大乐起来,赶紧将三个青花酒杯揣入怀里,飞起右脚,将那把洋铁酒壶踢过一边,说不要了。互相欢笑。刚待举步,臧太史正色道:“今日我们既然无心过此古墓,也要算是有缘,何能恝然而去,待我也来行一礼,留个千秋的鸿印,使后来做稗官野史的,郑郑重重纪一笔某年月日臧太史等经梅姑之墓而感慨系之,岂非佳话。”说毕,遂整整衣服,端然作了三个揖。却都是袖袂飘扬,神情亢爽。惟有晋芳不甚惯做这怪样,反有些羞羞缩缩。七个人参伍错综,谈笑而行。马福良道:“今日这些勾人魂魄狐狸精,不知可曾荡着小船来等我们?说起来好笑,前天高兴同三丫头把船撑到芦滩里演了一曲好戏,谁知水面上的风煞是利害,如今肚腹里还有些作痛。老了,没用了。”

  臧太史听了,笑起来,说:“老马该死。”刚说着,脚下转了一座板桥,早见前面河岸边簇着一丛红蓼花,枝叶扶疏,隐隐露出一个女人靡髻,黄铜簪子,映日雪亮。马福良快活不过,重重咳了一声,便见那女人立起半身,一根竹篙梢子,已露在做花高处。大家飞也似跑到岸边,可巧就是钟家大丫头,笑道:“今日到这晚才出城,把人腰都等疼了。”说着,又用手向对岸一招,只见还有两只小船,看见众人,也就双点橹篙,如飞的向这边进发。此时大丫头的小船上,已被臧太史、孔大鼻、陈和尚三人占住了。马福良一心要等三丫头的船,料想那两只小船必有一只是三丫头的。正在着忙,果然来了一只小船。刚拢着岸,马福良不及细看,兀的跳将上去。伍晋芳也便随着跳将上去。马福良仔细一认,怪叫起来,说:“你是小顺子,你的三姐姐呢?”

  小顺子笑起来说:“我的三姐姐不是在那只船上。”马福良回头一望,果见三丫头穿了一身靠白竹布褂裤,赤着双足,了一双青布大脚鞋子,髯角边贴着一瓣秋葵伶伶俐俐,撑着篙子,已随马福良这只船而来。船上的却是孙淑庵、贺紫苓二人。三只船陆续向小金山一路行去,急得马福良捶胸顿足,叫小顺子将船快靠着三丫头的船,好让自己跳过去。小顺子故意不肯,马福良要打他,引得众人拍掌狂笑。小顺子被马福良闹得没法,只好厮并着三丫头船,马福良没命的扒过去,哈哈大笑,一倒头便睡倒三丫头脚跟前,嗅那脚边的馀香。只落得伍晋芳孤孤零零的,独与小顺子为伍。贺紫苓问三丫头道:“五丫头呢?”三丫头道:“五丫头被石大胡子绊住了。石大胡子今日老早的就弄了一个婊子来,穿得好不齐整。就是年纪老了些,笑起来满脸皱纹。听说还会弹琴呢,可真不真?”

  孙淑庵笑道:“怎么不真,你回去将你家养的那匹黄牛牵得来,包管听着也懂。”三丫头听孙淑庵的话也不大懂得,只管把那两只大红镶边的泪眼望着瞅了瞅。此时船已经过了大虹桥,不到半个时辰,那小金山画阁雕梁,已在树阴中一闪一闪的漏出来。对面便是钟家的庄子。秋稻登场,草屋面前隙地已无多处。鸡犬闲闲,颇有天然野趣。岸旁还闲着几只渡船,众人的船已绕过御碑亭,便就那湖上草堂石坡前泊下了。刚欲上岸,早见竹林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执着一枝渔竿,身边又立着一个少年,面上带了一付极大墨晶眼镜,迎着上来,说:“臧老伯如何到此刻才来,小们望着酒席不能染指。”

  臧太史一簇人都已上了堤岸,太史笑道:“果然累你们等了,石老何在?”马福良上前一把将那执渔竿的揪住,说:“亦蕃,你钓着鱼不曾?”陈亦蕃正望着臧太史说:“石老同素琴在厅上坐着呢。”见福良揪住他便说:“不曾钓得鱼,都被辛普芸吓跑了。”说着便笑指那戴墨晶眼镜的少年道:“就是他同狗作揖,累我笑得渔竿都提不动了。”此时大家都是熟人,便问普芸怎生同狗作揖?正在喧嚷,厅上竹帘开处,早走出个瘦骨脸儿的人,一脸雀儿黑瘢,腮上几根短须,慢慢的用着一只手捶肚皮,一只手指着厅上道:“阿呀,你们快入席罢,素琴已等得不耐烦了。”又望着臧太史道:“太史公替我请得客不少呀。添坐添坐。”一路嚷着挑开帘子,又进去了。众人随着进来,那素琴手里正捧着一支水烟袋,忙立起身来,随意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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